風君子剛出門,周頌趕緊對秦無衣解釋道:“秦小姐不要介意風老師剛才說的話,他就是這樣,想到什么說什么,不是針對你的。”
秦無衣似乎一點不介意的笑了:“他說的也是實話,我怎么可能介意,我就欣賞你們這樣愛憎分明的人,”接著俯身小聲的問周頌:“鴻門宴上劉邦借尿遁逃走,剛才風老師也用這一招,你知道他是干什么去了嗎?”
周頌:“秦小姐多心了,我知道他一喝啤酒就要上洗手間。”
秦無衣笑著說:“我怎么可能會猜錯,他一定是找借口出去通知宋教授,告訴他我來了。其實宋教授沒必要躲著我,我只誠心誠意來請他,又不是想把他怎么樣。”
周頌問:“宋教授在他的報告中對你們的項目提了否定意見?”
秦無衣:“也差不多,宋教授也沒有否定項目的可行性,不過他建議市里應該把投資用到別的地方去,比如說普及義務教育、改善工人勞動環境。這些建議雖然好,卻不符合市里發展經濟、提高GDP的工作目標,事情得一步一步來嘛,既然你們是朋友可以幫我說服說服他。”
周頌敷衍的點了點頭,然后轉移話題又問:“秦小姐的名字真有意思,難道真的是每天看著衣柜覺得沒有衣服穿嗎?我覺得像秦小姐這樣天生麗質無論怎么去打扮都是很好看的。”
秦無衣抬頭看著周頌,一字一句的念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周頌吃了一驚,這就是剛才風君子提到的那首詩,看來秦無衣不僅知道而且背的很熟,如果風君子在場恐怕也會改變對秦無衣的印象,這個女人不是他想象中的花瓶。此時秦無衣又似笑非笑的問周頌:“周先生能幫我解釋解釋嗎?”
周頌也來了興致,抑揚頓挫的念道:“誰說我沒有武裝,戰袍與你分享,國王擂響了戰鼓,且擦亮我的長槍,一起奔向戰場,”然后接著問道:“你父親一定是個軍人?”
秦無衣笑了:“周先生翻譯的真不錯,不過這首詩也可以當作情詩來讀,暗示了男女之間可以發生的事情。不知道我理解的對不對?其實這也是很多男人看見無衣兩個字的時候無聊的想法,周先生當然不會是這種人了。”
周頌被這番話說的有點暈頭轉向,他也分不清楚秦無衣這是挑逗呢還是夸獎他,總之他覺得秦無衣這個人很有意思,至少他是越來越感興趣了。世界上就有那么一種女人,雖然并沒有打算和對面的男士們有什么親密的關系,但也喜歡盡量營造一種氣氛,讓男人們不由自主的想入非非,從而獲得一種成就感。談話的氣氛越來越曖mei了,周頌的興致也越來越高。
推杯換盞之間,話題轉到了建江的“文化新城”項目上,秦無衣笑盈盈的對周頌說:“周先生你真應該去我那兒看看,現在正是投資圈地的好時機,你們濱海已經有人在那里投資了,這次我們考察團來的目的主要就是為了招商,這也算我們的工作成果。”
周頌:“濱海還有人在建江投資?是誰?”
秦無衣:“周先生一定認識,他可是你們濱海的名人,叫衛伯兮。”
周頌聽見衛伯兮的名字,吃了一驚,正待細問,風君子回來了。風君子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而是和宋教授一起,這有點出乎于秦無衣的意料。也許是風君子費了一翻口舌勸宋教授來的,也許是宋教授自己想明白了,既然“狐貍精”已經找上門,躲不過去還不如干脆迎上去。
秦無衣見到宋教授,似乎是在撒嬌一樣責怪他:“你回來了也不呆在家里,害的我到處找,原來是風老師把你藏起來了。”
宋教授似乎有點尷尬,回答道:“我正準備聯系你呢,沒想到你先找到他們了。”
秦無衣不依不饒:“騙我了吧,明明是跑到風老師那兒躲我,要么為什么不呆在自己家里?”
風君子反常的一臉嚴肅,對秦無衣說:“秦小姐你誤會了,宋教授確實是躲到我家了,但不是為了躲什么人。”
秦無衣:“哦?不躲人躲什么?”
風君子心中暗想當然是在躲“狐貍精”,嘴上卻說道:“宋教授不想說,因為他不想讓別人誤會他迷信或者膽小,也不想嚇著你,但是我知道,他在躲不干凈的東西。”
秦無衣顯然被嚇了一跳,問:“你們不要嚇唬我,世界上哪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鬼怪小說看多了吧,故意編故事來騙我。”
宋教授顯然與風君子早有默契,緩緩的說:“這件事情我本來不想跟你說,因為說出來怕你害怕或者不相信,但確實是真的。我最近確實遇到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說起這件事情恐怕還和我在建江的經歷有關。”
周頌和秦無衣聽得一頭霧水,齊聲問:“宋教授不要賣關子了,趕緊告訴我們怎么回事吧。”
宋教授低下頭似乎在沉思,一面用一種舒緩的語氣講了一個故事,以下是宋教授的講述:
風君子說我到建江考察過藺草加工企業的事情你們已經聽說了,其實我不像風君子講的那樣考察的很仔細,得出什么百分之百的結論,實際上我只見過一個得病的工人,那個工人不是外地的民工,就是建江當地的農民。
建江當地人很少到藺草加工企業打工的,但是也有,這個人就是其中一個。他本來是當地的農民,但是后來他們村的土地被政府征用了,就是要用來開發世界文化公園的那個地方。拿了一次性補償之后,政府給辦了城鎮戶口,沒有地種也就沒有事做,恰好孩子上高中需要花錢,補償金總是不夠的,還是要想辦法找工作,沒有辦法就到附近的藺草加工廠去打工。
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不在工廠上班了,因為他已經不能繼續勞動了。他家住在世界文化公園規劃區的附近,我也是到當地看風景兼考察碰巧碰到他的家人的。他女人以為我是上面來的什么大干部下來視察的,拉住我說個沒完,總之是講他男人的事情,希望我能給個說法。后來我到他家里去了,看見他之后才覺得非常震驚。
確切的說他當時已經不算一個人了,就躺在那里,全身肌肉幾乎都已經干縮了,像一具骷髏,或者說是一具活的木乃伊,他沒死,因為他還在呼吸,從肺里發出的呼吸聲就像拉風箱一樣。
這個木乃伊一句一句的非常艱難的和我講了他的得病過程。最初他的身體很好,到附近的一家加工廠去打工,主要是給藺草上色,車間里到處彌漫著一種綠色的煙塵,雖然帶著口罩,但是似乎一點用都沒有,每天下班后吐的痰都帶著一種綠油油的顏色。沒人告訴他這個工作有什么危險。
有時候上面有人來檢察,工廠會給他們發一個簡易的防毒面具,車間里的排風機也會打開一段時間,其實情況是一樣的,防毒面具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換濾芯了,雖然像個樣子根本不起作用。后來他感覺身體越來越差,經常感到呼吸困難,咳的痰也越來越多,還帶著血絲。
后來市里組織了一次工人體檢,他被告知得了肺結核,不能再繼續工作,就這么下崗了,再后來廠里好像給了他三千塊錢,不知道是什么費用。他一直在吃衛生所發給他的藥,他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吃這些藥,也沒問這些藥誰給的,總之以為是政府給他治病的。過了一段時間,才有個醫生告訴他,自己得了矽肺,需要臥床休息。
開始他不知道矽肺幾乎是無藥可治的,只能采用保守治療的方法,所謂保守治療對于他來說就是在等死。后來他知道了,他想不通,總想找人要個說法,家里人曾經也找過很多人,這一次又找到了我,以為我是上面來視察的領導。
這個人說話的時候很平靜,似乎對于生死已經沒有辦法去選擇,所以也沒有什么害怕,但是我看得出來他的眼神充滿希望,希望我能給他一個說法,給他家里一個交代。我只能安慰他,把我身上的錢都留給他女人,并且答應他一定要給他一個交待,雖然我知道我做不到,但是對這樣一個人卻沒辦法拒絕。
宋教授的故事講到這里的時候,大家都沒有說話,風君子突然問道:“他還沒死,宋教授怎么說自己躲的是不干凈的東西呢?”
宋教授嘆了一口氣,接著往下轉述:
是的,當時他還活著,我走的時候他很高興,終于上面有人肯聽他訴說自己的事情了,他也相信會有人給他家人一個交待的,雖然我自己心里知道我還沒這個能力。看當時這個人的情景,他也挨不了多久了。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在我從光州回濱海的第一天晚上,我洗完澡正準備睡覺的時候,突然聽見好像有敲門的聲音,我起身開門卻什么人也沒看到,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回去接著睡。但是剛躺下就又聽見有敲門聲,我再去開門門外仍然什么人也沒有,我以為有什么人惡作劇,出門找了半天也沒發現什么人影。我再回去接著睡的時候就怎么也睡不著了,我注意仔細聽門外的動靜,過了一會兒果然又聽見了敲門的聲音。
我幾乎是沖過去開的門,但是什么也沒看見。我不是一個膽小的人,但是當時卻非常害怕,我對著空氣大聲問:“你到底是什么人?”這時候我似乎聽見了一個聲音——咳嗽的聲音,這個咳嗽聲就像從一個空洞的風箱里發出來的,還帶著一種摩擦的噪音,我突然想起來我是在什么地方聽過這種聲音。
我心里突然有一種感覺,是他來了,這么說他已經死了,他死后仍然不甘心,不惜千里迢迢的通過某種方式找到我,或者說通過某種方式給我一種感應,希望我不要忘記他的事情。
這就是我第二天為什么要搬到風君子那里去住的原因,不僅僅是害怕,而且是因為慚愧而不敢面對。我能做的其實就是我給建江市的那份報告,我的報告那么寫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受了這件事的影響。我也沒有辦法用別的方式去幫他,但是至少我不敢再去建江招搖,也不太愿意去當文化公司的董事。
宋教授的故事講到這里就結束了,大家聽得一片沉默,風君子發現周頌的臉色居然比秦無衣還要難看,而秦無衣似乎并沒有周頌那么害怕。秦無衣問宋教授:“宋教授不會是為了拒絕我而編了這么個故事吧,”語氣卻非常緩和。
宋教授拿出紙和筆,寫下幾行字,遞給秦無衣道:“這就是那個人的姓名和住址,你可以回去調查一下,看我是不是撒謊。”
秦無衣似乎有點不太情愿的接了過去,抬頭看著宋教授幽幽的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會答應我的邀請了,難道這就叫人各有志嗎?”
宋教授略顯尷尬,答道:“公是公,私是私,如果不牽涉到其它的事情,我們仍然是很好的朋友呀。”
秦無衣嘆了一口氣,問:“宋教授要我回去怎么和領導交待?”
風君子又說話了:“我教你一個最簡單的辦法,你什么都不要交待,就把宋教授剛才講的這個故事原封不動的匯報給領導聽,剩下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你們領導又不是要你來綁架老宋的。”
宋教授也許是為了緩和一下剛才壓抑的氣氛,指著周頌對秦無衣開玩笑說:“你可以把周老板帶回去,他也可以做投資人嘛,周老板對地皮是很感興趣的,你沒有請到我,但是辦成了招商引資的事情也算是將功補過了。”
周頌:“我只對住宅感興趣,高爾夫球場沒經驗。”
秦無衣:“我們的文化城也規劃了住宅小區,周先生如果感興趣的話也可以去看看,投不投資倒沒有什么關系,只要先簽個意向書象征一下也算是我的工作成果了。”
周頌知道宋教授是故意把話題往他身上轉,也說:“現在手頭的項目情況能緩過來,我一定會去建江看看的。”心想只要翰林小區能夠翻身,去建江看看有沒有機會也是個好主意。
秦無衣很勉強的笑了,對三人說:“真是人各有志,宋教授對建江不感興趣,周先生卻另外有眼光,做學問和做生意就是不一樣。”
風君子也笑了:“你應該知道宋教授感興趣的不是文化公園和高爾夫球場,但是周頌不一樣,他從小就有發財致富的遠大志向。”
秦無衣:“是這樣嗎?風老師是怎么知道的?”
風君子收起笑容故作嚴肅的說:“我記得小時候他們語文老師布置作文,題目叫做我所做的一件好人好事,周頌就寫他在馬路邊撿到一個億人民幣,裝了一帆布書包那么多。”
秦無衣:“后來呢?”
風君子:“后來?后來當然是交給警察叔叔了。”
秦無衣笑著轉頭問周頌:“警察叔叔是怎么表揚你的?”
周頌繃著臉回答:“警察叔叔夸獎我,好!真是好孩子!以后要繼續努力——下次多撿點兒。”眾人這一次沒有忍住,一陣哄笑,沖淡了不少剛才壓抑的氣氛。
飯后,宋教授送秦無衣回賓館,周頌也想跟著獻殷勤,卻被風君子一把拉住。宋教授走后,周頌問風君子:“宋教授講的那個故事是真的嗎?”
風君子看著街邊的霓虹燈,說道:“人的故事是真的,至于鬼的故事我就不知道了,其實這有什么區別嗎?”
周頌:“我們現在干什么去?”
風君子:“回家睡覺!你開車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