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閻婆大鬧鄆城縣朱仝義釋宋公明
「總批:昔者伯牙有流水高山之曲,子期既死,終不復彈。后人之述其事,悲其心,孰不為之嗟嘆彌日,自云:我獨不得與之同時,設復相遇,當能知之。
嗚呼!言何容易乎?我謂聲音之道,通乎至微,是事甚難,請舉易者,而易莫易于文筆。乃文筆中,有古人之辭章,其言雅馴,未便通曉,是事猶難,請更舉其易之易者,而易之易莫若近代之稗官。今試開爾明月之目,運爾珠玉之心,展爾粲花之舌,為耐庵先生一解《水滸》,亦復何所見其聞弦賞音,便知雅曲者乎?即如宋江殺婆惜一案,夫耐庵之繁筆累紙,千曲百折,而必使宋江成于殺婆惜者,彼其文心,夫固獨欲宋江離鄆城而至滄州也。而張三必固欲捉之,而知縣必固欲寬之。夫誠使當時更無張三主唆虔婆,而一憑知縣遷罪唐牛,豈其真將前回無數筆墨,悉復付之庸案乎耶?夫張三之力唆虔婆,主于必捉宋江者,是此回之正文也。若知縣乃至滿縣之人,其極力周全宋江,若惟恐其或至于捉者,是皆旁文蹋蹴,所謂波瀾者也。張三不唆,虔婆不稟;虔婆不稟,知縣不捉;知縣不捉,宋江不走;宋江不走,武松不現。
蓋張三一唆之力,其筋節所系,至于如此。而世之讀其文者,已莫不嘖嘖知縣,而呶呶張三,而尚謂人我知伯牙。嗟乎!爾知何等伯牙哉!
寫朱、雷兩人各有心事,各有做法,又各不相照,各要熱瞞,句句都帶跳脫之勢,與放走晁天王時,正是一樣奇筆,又卻是兩樣奇筆。才子之才,吾無以限之也。」
話說當時眾做公的拿住唐牛兒,解進縣里來。知縣聽得有殺人的事,慌忙出來升廳。眾做公的把這唐牛兒簇擁在廳前。知縣看時,只見一個婆子跪在左邊,一個猴子跪在右邊。知縣問道:“甚么殺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閻。有個女兒,喚做婆惜。典與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間,我女兒和宋江一處吃酒,這個唐牛兒一逕來尋鬧,叫罵出門,鄰里盡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來,把我女兒殺了。老身結扭到縣前,這唐二又把宋江打奪了去。告相公做主!”知縣道:“你這廝怎敢打奪了兇身?”唐牛兒告道:“小人不知前后因依。只因昨夜去尋宋江搪碗酒吃,被這閻婆叉小人出來。今早小人自出來賣糟姜,遇見閻婆結扭押司在縣前。小人見了,不合去勸他,他便走了。卻不知他殺死他女兒的緣由。”知縣喝道:“胡說!宋江是個君子誠實的人,如何肯造次殺人?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不是寫知縣,亦不是寫宋江,都是故作翻跌。」左右!在那里!”便喚當廳公吏。當下轉上押司張文遠來,「借得便。○若非此人,則滿縣都和宋江好,誰人肯與虔婆出力,直逼宋江去柴進莊上引出武松來耶?」見說閻婆告宋江殺了他女兒,正是他的表子。隨即取人口詞,就替閻婆寫了狀子,疊了一宗案,便喚當地方仵作行人并坊廂里正鄰右一干人等來到閻婆家,開了門,取尸首登場簡驗了。身邊放著行兇刀子一把。「鸞刀卻在此。」當時再三看驗得系是生前項上被刀勒死,眾人登場了當,尸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里;將一干人帶到縣里。
知縣卻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脫他,只把唐牛兒再三推問。「不是寫知縣,亦非寫宋江,都是故作翻跌。」唐牛兒供道:“小人并不知前后。”知縣道:“你這廝如何隔夜去他家尋鬧?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兒告道:“小人一時撞去搪碗酒吃……,”知縣道:“胡說!打這廝!”左右兩邊狼虎一般公人把這唐牛兒一索捆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后語言一般。知縣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來勘問,且叫取一面架來釘了,禁在牢里。「知縣、張三一番結卷。」「眉批:知縣張三一番結案。」那張文遠上廳來稟道:“雖然如此,見有刀子是宋江的壓衣刀,必須去拿宋江來對問,便有下落。”「不是與婆惜有情,正是替武松出力。○讀書須心知輕重,方名善讀書人。不然者,不免有懵懂葫蘆之誚也。如此書既已了卻晁蓋,便須接入武松,正是別起一番樓臺殿閣。乃今知縣只管要寬,此時若更不得張三立主文案,幾番勾捉,則又安得逼走宋公明,撞出武都頭乎?后人不知,遂反謂張三一公明甚薄,殊不知于公明甚薄者,于讀書之人殊厚也。」知縣吃他三回五次來稟,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處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幾家鄰人來回話:“兇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知縣、張三二番結卷。」「眉批:知縣、張三二番結案。」張文遠又稟道:「武松全仗。」“犯人宋江逃去,他父親宋太公并兄弟宋清現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責限比捕,跟尋宋江到官理問。”知縣本不肯行移,只要朦朧做在唐牛兒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都是故作翻跌。」怎當這張文遠立主文案,唆使閻婆上廳,只管來告。知縣情知阻當不住,只得押紙公文,差三兩個做公的去宋家莊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
公人領了公文,來到宋家村宋太公莊上。太公出來迎接。至草廳上坐定。公人將出文書,遞與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請坐,容老漢告稟。老漢祖代務農,守此田園過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說他不從;因此,老漢數年前,本縣官長處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漢戶內人數。他自在縣里住居,老漢自和孩兒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畝過活。他與老漢水米無交,并無干涉。老漢也怕他做出事來,連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里告了。執憑文帖在此存照。老漢取來教上下看。”眾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這個是預先開的門路,苦死不肯做冤家。「不是寫眾人,亦不是寫宋江,都是故作翻跌。」眾人回說道:“太公既有執憑,把將來我們看,抄去縣里回話。”太公隨即宰殺些雞鵝,置酒管待了眾人,赍發了十數兩銀子;取出執憑公文,教他眾人抄了。眾公人相辭了宋太公,自回縣去回知縣的話;說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執憑文帖,見有抄白在此,難以勾捉。”知縣又是要出脫宋江的,便道:“既有執憑公文,他又別無親族;只可出一千貫賞錢,行移諸處海捕捉拿便了。”「知縣、張三三番結卷。」「眉批:張三三番結案。」
那張三又挑唆閻婆去廳上披頭散發來告道:「武松全杖。」“宋江實是宋清隱藏在家,不令出官。相公如何不與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縣喝道:“他父親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見有執憑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親兄弟來比捕?”閻婆告道:“相公!誰不知道他叫做孝義黑三郎?這執憑是個假的。「分明說個分上,可發一笑。」只是相公做主則個!”知縣道:“胡說!前官手里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閻婆在廳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價哭告道:“相公!人命大如天!若不肯與老身做主時,只得去州里告狀!只是我女兒死得甚苦!”那張三又上廳來替他稟道:「武松全仗。」“相公不與他行移拿人時,這閻婆上司去告狀,倒是利害。倘或來提問時,小吏難去回話。”知縣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紙公文,便差朱同
、雷橫二都頭當廳發落:“你等可帶多人去宋家村大戶莊上搜捉犯人宋江來。”
朱、雷二都頭領了公文,便來點起士兵四十余人逕奔宋家莊上來。宋太公得知,慌忙出來迎接。朱同,雷橫二人說道:“太公休怪我們。上司差遣,蓋不繇已。你的兒子押司見在何處?”宋太公道:“兩位都頭在上,我這逆子宋江,他和老漢并無干涉;前官手里已告開了他,見告的執憑在此。已與宋江三年多各戶另籍,不同老漢一家過活,亦不曾回莊上來。”朱同道:“雖然如此,我們憑書請客,奉帖勾人,難憑你說不在莊上。你等我們搜一搜看,好去回話。”──便叫士兵三四十人圍了莊院。──“我自把定前門。雷都頭,你先入去搜。”「寫朱仝出色過人。○若使真正要搜,則應撥令眾人圍定前后門,朱、雷一同進去搜也。只因朱仝自己胸中有事,必要獨自進去,卻恐雷橫見疑,因倒自來把定門外,卻使雷橫進去獨搜一遍畢,然后換轉雷橫把定門外,不由不放他也進去獨搜一遍,此皆欲取故予之法也。」雷橫便入進里面,莊前莊后搜了一遍,出來對朱同說道:“端的不在莊里。”朱同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頭,你和眾弟兄把了門。我親自細細地搜一遍。”「視雷如戲。」宋太公道:“老漢是個識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莊上!”朱同道:“這個是人命的公事,你卻嗔怪我們不得。”太公道:“都頭尊便。自細細地去搜。”朱同道:“雷都頭,你監著太公在這里,休教他走動。”「連太公亦遣開,寫朱仝出色過人。」朱同自進莊里,把樸刀倚在壁里,「細。」把門來拴了;「細。」走入佛堂內去,「細。」把供床拖在一邊,「細。」揭起那片地板來。「細。」板底下有條索頭。「細。」將索子頭只一拽,「細。」銅鈴一聲響。宋江從地窖里鉆將出來,「分外出奇,非心所料。」見了朱同,吃了一驚。朱同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捉你。只為你閑常和我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瞞。一日酒中,兄長曾說道:‘我家佛堂底下有個地窖子,上面供的三世佛。佛座下有片地板蓋著,上便壓著供床。你有些緊急之事,可來這里躲避。’小弟那時聽說,記在心里。「以敘述為疏解,手筆甚妙。」今日本縣知縣差我和雷橫兩個來時,沒奈何,要瞞生人眼目。相公也有些覷兄長之心,只是被張三和這婆子在廳上發言發語道,本縣不做主時,定要在州里告狀;因此上又差我兩個來搜你莊上。我只怕雷橫執著,不會周全人,「要知此語不是排下雷橫,自見殷勤,實乃真正各不相照。」倘或見了兄長,沒個做圓活處:因此小弟賺他在莊前,一逕自來和兄長說話。此地雖好,也不是安身之處。倘或有人知得,來這里搜著,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自這般尋思。若不是賢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縲紲之厄!”朱同道:“休如此說。兄長卻投何處去好?”宋江道:“小可尋思有三個安身之處:一是滄州橫海郡小旋風柴進莊上,二乃是青州青風寨小李廣花榮處,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莊上。「先于此處伏得三支,入后翻騰顛倒,變出無數文字。譬諸龍也,當其在淵,亦與徑寸之蟲何異?殆其飛去,霖雨萬國,天地失色,然后乃嘆向之可掬而觀者,今乃不測其鱗爪之所在也。文章有此,真奇矣哉!」他有個兩個孩兒:長男叫做毛頭星孔明,次子叫做獨火星孔亮,多曾來縣里相會。那三處在這里躊躇未定,不知投何處去好。”朱同道:“兄長可以作急尋思,當行即行。今晚便可動身,切勿遲延自誤!”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長維持;金帛使用只顧來取。”朱同道:“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長只顧安排去路。”
宋江謝了朱同,再入地窖子去。「細。」朱同依舊把地板蓋上,「細。」還將供床壓了,「細。」開門,「細。」拿樸刀,「細。」出來說道:“真個沒在莊里。”叫道:“雷都頭,我們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不會看書人,只謂此句為朱仝自解,會看書人,便知此句為雷橫出色。○雷模之心與朱仝之心,一也。卻因雷橫粗,朱仝細,便讓朱仝事事高出一頭去。乃今既已表過朱仝,便當以次表出雷橫,行文亦不別起一頭,只就上文脫卸而下,真稱好手。」雷橫見說要拿宋太公去,尋思:“朱同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顛倒要拿宋太公......這話一定是反說。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特表雷橫,用筆卻又曲折之極。」朱同
、雷橫叫了士兵都入草堂上來。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眾人。朱同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請太公和四郎同到本縣里走一遭。”雷橫道:“四郎如何不見?”「先卸去四郎,好手。」宋太公道:“老漢使他去近村打些農器,不在莊里。「干凈。」宋江那廝,自三年前已把這逆子告出了戶,現有一紙執憑公文在此存照。”朱同道:“如何說得過!我兩個奉知縣臺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縣里回話!”雷橫道:“朱都頭,你聽我說。「寫朱、雷二人句句防賊,聲聲搗鬼,令我失笑。」宋押司他犯罪過,其中必有緣故,也未便該死罪。「反與朱仝說,故妙。」既然太公已有執憑公文,──系是印信官文書,又不是假的,「反與朱仝說,故妙。」我們須看押司日前交望之面,權且擔負他些個,「反勸朱仝,故妙。讀之句句欲失笑也。」只抄了執憑去回話便了。”朱同尋思道:“我自反說,要他不疑!”朱同道:“既然兄弟這般說了,我沒繇來由做甚么惡人。”宋太公謝了,道:“深感二位都頭相覷!”隨即排下酒食,犒賞眾人,將出二十兩銀子,送與兩位都頭。朱同
、雷橫堅執不受,把來散與眾人「雙表朱、雷。」──四十個士兵──分了,抄了一張執憑公文,相別了宋太公,離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頭引了一行人回縣去了。
縣里知縣正值升廳,見朱同,雷橫回來了,便問緣由。兩個稟道:“莊前莊后,四圍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實沒這個人。宋太公臥病在床,不能動止,早晚臨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執憑抄白在此。”知縣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動了一紙海捕文書,「知縣、張三四番結卷。」「眉批:知縣、張三四番結案。只逼走宋江一篇,寫得至再至三,筆墨淋漓如此。」不在話下。
縣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張三處說開。那張三也耐不過眾人面皮;「一句。」況且婆娘已死了;「二句。」張三平常亦受宋江好處;「三句。」因此也只得罷了。「上來豈真寫張三情重哉,意只在逼走宋江耳。今宋江既已走了,張三便可善刀而藏,此真得風即轉,得采即罷之文。不比近日灰堆學究,所撰無輕無重者也。○完張三。」朱同自湊些錢物把與閻婆,教他不要去州里告狀。「既已逼走宋江,亦便收拾婆子,卻又因便寫在朱仝名下。」這婆子也得了些錢物,沒奈何,只得依允了。「完閻婆。」朱同又將若干銀兩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書不要駁將下來。「完申文。」又得知縣一力主張,出一千貫賞錢,行移開了一個海捕文書,只把唐牛兒問做成個“故縱兇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完知縣、唐牛兒。」干連的人盡數保放寧家。「完眾人。」
且說宋江他是個莊農之家,如何有這地窖子?原來故宋時,為官容易,做吏最難。為甚的為官容易?皆因那時朝廷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非親不用,非財不取。為甚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扎家產,結果了殘生性命。以此預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又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戶另居,官給執憑公文存照,不相來往,卻做家私在屋里。宋時多有這般算的。
且說宋江從地窖子出來,和父親兄弟商議:“今番不是朱同相覷,須吃官司。此恩不可忘報。如今我和兄弟兩個且去逃難。天可憐見,若遇寬恩大赦,那時回來,父子相見。父親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銀去與朱同,央他上下使用,及資助閻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擾。”太公道:“這事不用你憂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處,那里使個得托的人寄封信來。”當晚弟兄兩個拴束包裹。到四更時分起來,洗漱罷,了早飯,兩個打扮動身,──宋江載著白范陽氈笠兒,上穿白緞子衫,系一條梅紅縱線絳,下面纏腳絣襯著多耳麻鞋,宋清做伴當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廳前拜辭了父親。只見宋太公灑淚不住,又分付道:“你兩個前程萬里,休得煩惱!”「無人處卻寫太公灑淚,有人處便寫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筆寫成,普天下讀書人,慎勿忽(謂)水滸無皮里陽秋也。○自家灑淚卻分付別人休惱,老牛愛犢寫來如畫。」宋江
、宋清,卻分付大小莊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飲食有缺。”「人亦有言:養兒防老。寫宋江分付莊客伏侍太公,亦皮里陽秋之筆也。」弟兄兩個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條樸刀,「打扮做兩段寫。」逕出離了宋家村。
兩個取路登程,正遇著秋末冬初。「是收租米害瘧疾時。」弟兄兩個行了數程,在路上思量道:“我們卻投奔誰的是?......”「出門后方算去處,寫盡匆匆。」宋清答道:“我只聞江湖上人傳說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說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只不曾拜識。「此一語表出宋清不是公弟,亦復胸中自有一片。」何不只去投奔他?人說他仗義疏財,專一結識天下好漢,救助遭配的人,是個現世的孟嘗君。我兩個只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里是這般思想。他雖和我常常書信來往,無緣分上,不曾得會。”兩個商量了,逕往滄州路上來。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過府沖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兩件事不好:吃癩碗,睡死人床!「七字說不盡苦。」
且把閑話提過,只說正話。宋江弟兄兩個不只一日來到滄州界分,問人道:“柴大官人莊在何處?”問了地名,一逕投莊前來,便問莊客:“柴大官人在莊上也不?”莊客答道:“大官人在東莊上收租米,不在莊上。”「忽作一析,析出下文柴進身份來。」宋江便問:“此間到東莊有多少路?”莊客道:“有四十余里。”宋江道:“從何處落路去?”莊客道:“不敢動問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鄆城縣宋江的便是。”莊客道:“莫不是及時雨宋押司么?”「信及童仆,真寫得妙,可見宋江,又可見柴進。」宋江道:“便是。”莊客道:“大官人是常說大名,只怨悵不能相會。既是宋押司時,小人引去。”莊客慌忙便領了宋江
、宋清「柴進慌忙,何足為奇,妙在莊客慌忙也。」逕投東莊來。沒三個時辰,早來到東莊。莊客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子坐一坐,待小人去通報大官人出來相接。”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樸刀,解了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
那莊客入去不多時,只見那座中間莊門大開,「只一句寫出莊里嚷做一片。」柴大官人引著三五個伴當,慌忙跑將出來,「極畫柴進。」亭子上與宋江相見。柴大官人見了宋江,拜在地下,「極畫柴進。」口稱道:“端的想殺柴進!「六個字有喜極淚零之致,真是絕妙好辭,不知耐庵如何算出來。」天幸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想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頑小吏,今日特來相投。”柴進扶起宋江來,口里說道:“昨夜燈花,今日鵲噪,不想卻是貴兄降臨。”「絕妙好辭。」滿臉堆下笑來。「出色畫柴進。」宋江見柴進接得意重,心里甚喜。便喚弟兄宋清也相見了。柴進喝叫伴當收拾了宋押司行李
,在后堂西軒下歇處。「細。」柴進攜住宋江的手,「出色畫柴進。」入到里面正廳上,分賓主坐定。柴進道:“不敢動問。聞知兄長在鄆城縣勾當,如何得暇來到荒村敝處?”宋江答道:“久聞大官人大名,如雷貫耳。雖然節次收得華翰,只恨賤役無閑,不能彀相會。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沒出豁的事來;弟兄二人尋思,無處安身,想起大官人仗義疏財,特來投奔。”柴進聽罷,笑道:“兄長放心;劫遮莫做下十惡大罪,既到敝莊,俱不用憂心。不是柴進夸口,任他捕盜官軍,不敢正眼兒覷著小莊。”宋江便把殺了閻婆惜的事一一告訴了一遍。柴進笑將起來,說道:“兄長放心。便殺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庫的財務,柴進也敢藏在莊里。”「此三語卻不可,若果如是,柴進乃真不赦矣。○旋風之名不虛。」說罷,便請宋江弟兄兩個洗浴。隨即將出兩套衣服、巾幘、絲鞋、凈襪,教宋江兄弟兩個換了出浴的舊衣裳。「寫柴進殷勤,累幅不盡,故特從閑處著筆,作者真正才子。」兩個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莊客自把宋江弟兄的舊衣裳送在歇宿處。「細。」柴進邀宋江去后堂深處,「出色畫柴進。」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請宋江正面坐地。「出色畫柴進。」柴進對席。宋清有宋江在上,側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數個近上的莊客并幾個主管,輪替著把盞,伏侍歡飲。「出色畫柴進。」柴進再三勸宋江弟兄寬懷飲幾杯,宋江稱謝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訴胸中朝夕相愛之念。看看天色晚了,點起燈燭。宋江辭道:“酒止。”柴進那里肯放,直到初更左右。宋江起身去凈手。柴進喚一個莊客提盞燈籠引領宋江東廊盡頭處去凈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寬轉穿出前面廊下來,俄延走著,卻轉到東廊前面。
宋江已有八分酒,腳步趄了,只顧踏去。「看他蜿蜒而來。」那廊下有一個大漢,因害瘧疾,當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仰著臉,只顧踏將去,「蜿蜒而來。」正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里炭火都锨在那漢臉上。「蜿蜒而來。」那漢吃了一驚,驚出一身汗來。「武二何必害瘧,聊借作一紐頭耳。宋、武既得相遇,此紐便當不用,故順手便寫一句驚出汗來。夫以武二之神威,何至炭火驚得汗出,一驚而遂出汗者,隱然害瘧已好也。才子之文,隨手起倒,其妙如此。」那漢氣將起來,把宋江劈胸揪住,「有勢。」大喝道:“你是甚么鳥人!敢來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驚。正分說不得,那個提燈籠的莊客慌忙叫道:“不得無禮!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漢道:“‘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過。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卻待要打宋江。「有勢。」那莊客撇了燈籠,便向前來勸。正勸不開,只見兩三盞燈籠飛也似來。柴大官人親趕到,說:“我接不著押司,「有勢。○去報便不及矣,來接故恰好也。○又帶表出柴進。」如何卻在這里鬧?”那莊客便把跐了火锨的事說一遍。柴進笑道:“大漢,你不認得這位奢遮的押司?”那漢道:“奢遮殺,問他敢比得我鄆城宋押司,他可能!”「三字正接下有頭有尾、有始有終八字,卻因柴進大笑,便說不完,妙妙。○柴進大笑,在鄆城宋押司五字中起,不等到他可能三字方笑也。」柴進大笑道:“大漢,你認得宋押司不?”那漢道:“我雖不曾認得,江湖上久聞他是個及時雨宋公明,──是個天下聞名的好漢!”柴進問道:“如何見得他是天下聞名的好漢?”那漢道:“卻才不說了;「正接上他可能三字。」他便是真大丈夫,有頭有尾,有始有終!「八個字不必隱括宋江,正是捎打柴進。妙絕。」我如今只等病好時,便去投奔他。”柴進道:“你要見他么?”那漢道:“不要見他說甚的!”「快語,自是武二口中出。」柴進道:“大漢,遠便十萬八千里,近便只在你面前。”柴進指著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時雨宋公明。”那漢道:“真個也不是?”「五字是驚出淚來語,乃至不及歡喜,與前端的想殺柴進一樣。」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漢定睛看了看,「好武二。」納頭便拜,「真好武二。」說道:“我不信今日早與兄長相見!”「古有相見何晚之語,說得口順,已成爛套,耐庵忽翻作不信相見恁早,真是驚出淚來之語。俗本改作我不是夢里么,真乃換金得矣也。」宋江道:“何故如此錯愛?”那漢道:“卻才甚是無禮,萬望恕罪!‘有眼不識泰山!’”跪在地下,那里肯起來。「好武二。」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要問。」
柴進指那漢,說出他姓名,何處人氏。有分教:
山中猛虎,見時魄散魂離;林下強人,撞著心驚膽裂。
正是:
說開星月無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畢竟柴大官人說出那漢還是何人,「圣嘆有罪了,半日已批出是武二。」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