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渭說道:“當今西域,大小勢力林林總總至少幾十家。就國族而論,吐蕃已經衰落,大食已經分裂,還剩下最大的軍政勢力主要是三派,一是大唐諸藩屬,二是從大食分裂出來的天方諸國,三是回紇人所建立的回紇諸國。”
張邁與郭洛曾聽鄭渭說過,大唐在西域的勢力,安西四鎮淪陷以后有一段時間曾迅速跌入谷底,但近數十年來并不是一味地每況愈下,一旦因緣際會,唐人與親唐勢力便重新抬頭,其中離安西唐軍最近的,便是昆侖北麓的于闐佛國。“據說于闐佛國再往東,在甘隴道上還有好幾個割據藩鎮,其中有一支唐人建立的歸義軍也十分強大,不過隔得遠了,我所知道的消息也不確切。”
至于大食諸國,靠得最近的莫過于占據河中地區的薩曼王朝。而回紇也不單只有一個黑汗回紇王朝,在天山北麓一帶還有一個足以與八剌沙袞回紇政權抗衡的高昌回紇,這兩個政權雖然系出同源,但相互之間也是斗爭不斷。
“我大唐諸藩鎮,多信佛教,高昌回紇高層信祆教,下層信佛教,黑汗回紇,大汗阿爾斯蘭也是信祆教,而副汗薩圖克,大家也都知道了,近年已經改信了天方教。西域的宗教勢力,就大體而言,祆教、明教是一日比一日萎縮,佛教的勢力本來極大,近年因失去政權的保護,在蔥嶺以西的日子也是越來越不好過。三大宗教勢力日削,天方教勢力日盛,如今蔥嶺以西已有天方一教壓諸教的趨勢了。天方教既然獨大,其激進派力量又已經選擇了薩圖克,我們就沒必要和薩圖克去爭奪這個了,不如反其道而行,爭取處在弱勢、卻仍然有大量信徒的佛教、祆教、明教。這三大宗教現階段雖然處于挨打地位,但實際上他們的信徒數量加起來卻要比天方教教徒多得多。”
郭洛道:“你是說,同時爭取三大宗教?”
“不但是三大宗教,甚至就是天方教中的溫和派,以及景教等小教,也未必沒法爭取!”鄭渭道:“天方教的傳統,是政教合一,咱們華夏的傳統,卻從來都是以一世俗政府統攝諸宗教,天方教主張一神獨尊,咱們就主張諸教和平共處,他們主張真神唯一,咱們就主張存而不論,他們主張戰,我們就主張和——他們要發動宗教戰爭,咱們就團結起所有被他們壓迫的宗教,用戰爭來反對宗教戰爭!他們要為傳播教義而戰,我們就為爭取和諧而戰!”
張邁聽得暗暗點頭,鄭渭所說的這套宗教主張,卻并非他自己的發明,而是與華夏的千年道統暗合。
天方教是政教分庭抗禮,甚至教權大于政權,但華夏卻從來都是強政權,弱宗教,處于強勢的宗教自然不希望政府太過強大,因為那會影響到它的擴展,但處于弱勢的宗教卻巴不得有一個強大的政權來保護他們的生存權。說得更深入些,這種以“存而不論”為理論支撐、以和平共處為形式、以政府統一管理各宗教為政策的宗教主張,其真正的內核正是以王道制神權,也正是華夏文明的重要標志。
———下巴兒思,奈爾沙希從家里出來,這座邊陲小城也變得紛紛擾擾,居民個個恐慌,還走得動的都在準備逃跑的事情了。
“老爹,我們也快走吧。”
奈爾沙希的兒子、女婿們說。這里雖是祖宅,但東西已經被“唐寇”搜刮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只是一條性命,在此已無可戀。
“走?”老奈爾沙希好像人老得有些呆了一般。
“是啊,唐寇快來了,塞坎都死在沙漠里了。這伙唐寇太厲害了,怛羅斯怕也守不住了,難道下巴兒思還能呆嗎?快走吧,滿城的人都已經在逃了。聽說俱蘭城那邊的人都正逃往滅爾基,怛羅斯那邊也戒嚴不住,這一帶人心惶惶的,除了那些苦哈哈,有點財產的沒人愿留下啊。”
昨天晚上,有十幾個敗兵逃到了這里,泄露了這個重大消息。
奈爾沙希還沒回答,兒子女婿們都已經商量起逃跑的路線了。奈爾沙希家的家業大部分都在疏勒,逃跑的目標不用問,肯定是回疏勒。從下巴兒思要往疏勒,得先到俱蘭城,然后倒有好幾條道路可以選擇。
第一條是往東北,沿著俱蘭山脈北麓的碎葉沙漠邊緣一直走,就能到達八剌沙袞,這是俱蘭城前往八剌沙袞的近路,博格拉汗當初調兵就是從這里走的。不過自從沙漠里出了這么多的事情后,已經沒人敢接近沙漠了——盡管俱蘭山脈北麓離燈上城還有老大的一段距離,但這一帶“唐寇”也是出現過的,所以沒人敢走。再說奈爾沙希家也不用去八剌沙袞。
第二條是往東走山城滅爾基,翻過俱蘭山脈之后轉而向南,走數百里渡過真珠河,再過葛羅嶺山口,就可以到達疏勒,這條雖是山路,可也是正路,相對來說最為安全。
還有一條,是直接往南,越過荒廢的大唐休循州故地,穿過由祆教教徒控制的訛跡罕之后,也可到達疏勒,不過這條路不但山河阻隔,而且這一帶是幾大勢力的三不管地區,中間間插著太多的強盜、部落,不穩定的因素很多,很不安全,商旅行人一般都不敢往這邊走。
奈爾沙希的兒子、女婿們商議過后,覺得還是走第二條路最是安全——不止是他們如此,實際上大多數人都是如此想法。
“你們這些沒良心的東西啊!”老奈爾沙希心里咒罵著:“難道你們都已忘記,你們的弟弟阿布勒,還在那幫‘唐寇’手里么?”
他拄著拐杖,走到城頭,望著北面的沙漠,呢喃著:“唐寇,唐寇……你們究竟想干什么?”
———“我們不但要爭取佛教、祆教、明教的支持,同時還要爭取商人!”鄭渭說道:“在西域,國族、宗教,或據城池,或據寺廟,都還有其存在的保障,唯商人最慘。一來,自河西走廊隔斷,絲綢之路一絕,生意是越來越不景氣,二來,當今各國非但不體恤商人,反而橫征暴斂,甚至各宗教的祭祀、長老也不斷向商人們索要獻金,西域無論大商人還是小商人,都過得苦不堪言,尤其最讓商人心里沒底的,是一旦出了非常之變,這些商人第一個就成了掠奪的對象,信誓旦旦的律法也都成了一紙空文,生命、財產都全無保障。”
說到這里鄭渭想起自己的事情,忍不住一聲嘆息,繼續道:“薩圖克雄心勃勃,但這一點上也未能免俗,所以,”鄭渭伸出了左手,說道:“若我們能有區別地保護商人,對于和我們利益一體的商家,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保護他們的財產,甚至可以出動武裝給他們護航,將商業力量與武力結合起來,那么我們安西唐軍將橫行千里,無往不利!”
張邁聽到這里沉吟起來,想起鄭渭乃是商人出身,因道:“關于商人這一條,你說的乃是大的、長遠的政策方針,若就眼前來說,如何爭取他們支持的具體策略才更加迫切。”
鄭渭笑了起來:“具體的策略,其實我們的四大目標的第二條,不已經提出來了嗎?”
“第二條?聯系長安?”張邁腦中靈光一閃,叫道:“你是說……絲綢之路?”
“對!鄭渭道:“打通絲綢之路,保護商道暢通!而這與我們東歸的大方向又剛好暗合——只要我們能夠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出足夠的實力與決心,還怕西域的大小商家不支持我們?”
張邁聽得眼睛瞇了起來,心中有了一個更加明確的方向。
這時怛羅斯河邊的的戰斗已經結束,第二撥人馬——第二折沖府也已靠近,跟著進駐第一折沖府安排好的營寨之中,郭洛卻未去迎接戰友,他也被鄭渭的主張吸引住了,他也是個有胸襟有見識的人,這時將鄭渭的話仔細琢磨了一番后,說道:“開通商路、諸教平等,自然都好。但我覺得更重要的,我們安西唐軍還是必須有一個天然能夠團結起來的主體力量,如果沒有這樣一支力量作為主干,你說的這些政策,都將是水中月,鏡中花。我們軍事進展順利時可以很快擴張,但一旦陷入低潮就很容易分崩離析,轟然垮塌——這樣曇花一現的政權,可不是我們想要的大唐。”
相對來說,郭洛在民族問題上是持比較保守態度的,他看了看遠處各自歸營的第一折沖府士兵,原本龍驤營絕大部分人都是唐民后裔,如今加入了不少西域降兵,就是白種人也有一百多了。
暫時來說這種構成還沒有很大的問題,但唐軍現在的兵力還處于需要擴張的階段,要想增兵,那么就勢必要大量地吸收胡人,如果軍隊中異族太多,光靠后天的訓練,郭洛認為不但難度很大,而且成效很慢,而且會埋下長久的隱憂。
“所以無論怎么樣,我們一定得把人的問題放在第一位,人的問題不解決,一切的成就都將是假的。”
他提出這個意見后,鄭渭卻點頭表示贊成:“對,我也覺得應該趕快找到一個唐民的大海。否則的話,光靠我們現在這支無根的軍隊,是很難讓祆教、明教真心真意跟隨我們的。”
“唐民的大海?”張邁道:“你是說中土么?但這里離中土,實在太過遙遠了。”
誰知道鄭渭卻道:“不,不需要去到中土。有一個地方,就有足夠的人口作為背書了。雖然只靠這個地方還不足以橫掃天下,但賴以安身立命卻已經足夠了。而且這個地方,離這里也不是遙不可及。”
“啊!”張邁和郭洛齊聲問道:“哪里?”
———雖然被削了膝蓋,但謀落烏勒卻還能夠騎馬。
跟著馬小春,走到燈下谷谷口的時候,忽然道:“小春,這段時間多承你照顧,姐夫送你一份禮物吧。”
“禮物?”馬小春忍不住笑道:“姐夫,你現在身上一件值錢的東西都沒有,能送我什么禮物。”
謀落烏勒搖頭嘆息著:“你啊,就是想著錢……我要送你的這件禮物,不是別的,是讓張特使對你多幾分寵信與好感。怎么樣,要不要?”
馬小春啊了一聲,張邁的寵信與好感?對馬小春來說,這可是一份比金銀還要貴重的禮物了。
“我要,我當然要!好姐夫,你快給我吧。”
“這件禮物,不是實在的東西,而只是一條情報……”謀落烏勒道:“我不知道是否已經有人將這條情報告訴張特使了,但我這些日子和唐軍民部的人一起生活,發現他們對接下來要去哪里其實還有些彷徨,所以我想他們或許還不知道那件事情,如果張特使也不知道的話,那你把這件事情告訴他,或許會讓他欣喜若狂的。”
—張邁和郭洛已經快要欣喜若狂了。
“哪里?哪里?”他們催促著問。
“就是疏勒,”鄭渭道:“那個地方,有五萬飽受壓迫的佛民!這個數量,約是大疏勒地區總人口的兩成強、三成弱。”
“五萬佛民?”張邁對這個說法有些陌生:“佛民?什么意思?信佛的?是什么民族的?和大唐有關?”
“何止有關!應該說,這五萬佛民,幾乎全部都是唐民以及親唐部族的后裔,這些人在疏勒河河谷引水灌溉,務農為生,又以寺廟作為組織,約百戶為一廟,共八十一廟,合八千戶,他們的領袖是大昭寺的主持,而大昭寺的歷代主持,代代都是魯家的子弟。”
“什么!魯家?”張邁郭洛齊聲問:“難道是郭楊魯鄭中的魯家?”
“不錯,”鄭渭道:“當年四鎮相繼淪陷后,四大世家顛沛流離,先后分裂,疏勒是當年安西四鎮的第一次分裂點,而那五萬佛民,大部分的父系宗祖就是疏勒七大軍屯的軍民!”
張邁和郭洛聽得呆了,疏勒那邊的近況,他們知道的也不多了,可是五萬佛民……這個數字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過驚喜了。
“五萬……五萬……怎么會有這么多人。”
“才八千戶,不算很多吧,再說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鄭渭道:“其實過了葛羅嶺山口,越往東,唐民就會越多。疏勒和怛羅斯這邊不同,那里是我中華固有的勢力范圍,從漢朝就開始經營了,我們在那里有著近千年的根基啊,隋朝重鑄的班超三十六金人,至今還在那里矗立著呢!而且那里的唐民,風俗習慣都還保留得很好,精神面貌也與藏碑谷、怛羅斯的大唐遺民絕對不同!當年我們被迫退出是軍事上出了問題,說到民間力量,天方教在那里的勢力都還撐不過佛教呢。那里的百姓,就算不是漢人,也大多親唐,尤其是博格拉汗因受圣戰者的影響,明顯推崇天方、抑制其它宗教以后,祆教、明教、景教等都懷念起大唐容納諸教的胸懷了,現在缺乏的,只是一支能夠領導他們的武裝罷了。所以如果我們能夠打回到那里去,那么就差不多是回到家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