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鄭國蕃坐在南官帽兒椅上端著茶盞緩緩品嘗,神色毫無異樣,殷繼南心中忍不住也詫異,他方才說話其中用了精神力,以為一個少年都督,自己能一言而定,卻不知乖官見多識廣,這等后世可稱呼為催眠術的伎倆,連傳銷頭目都會使,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見識閱歷在古代完全沒有取巧的地方,別的不說,大多數大明人一輩子也沒離開過家鄉周圍百里,可后世卻大可取巧,打個比方來說,一個大都市長大的孩子,什么都見識過,一個大山里面的孩子,說不準坐一次火車也要好奇地張望半天,大抵便是這么個意思了。
故此殷繼南種種特異之處,在乖官看來,不過如此,糊弄愚夫愚婦還差不多,想糊弄他可差遠了。
把茶盞內維也納咖啡喝光了,乖官看火候差不多,這才放下茶盞在手邊茶幾上,就來了一句,“殷繼南,你可知罪?”
這個路數,殷繼南見多了,哪個當官的不是如此跟他說,當下微微一笑,“不知老朽罪在何處?”
砰一下一巴掌拍在南官帽兒椅的椅把兒上,乖官厲聲喝道:“你組織邪教,妖言惑眾,還敢說不知罪在何處……”
兜頭一陣喝罵,其實乖官錯了,論見識閱歷,他比大明所有人都厲害,可真論人與人勾心斗角,他差遠了,殷繼南那也是人精了,各式高官顯貴也見多了,對于指責喝罵更是家常便飯一般,故此面不改色,等乖官說得口干舌燥,他不慌不忙就接口道:“老朽是聽素素說,大都督有事差遣老朽,這才巴巴地趕來,不曾想……”
乖官心說我什么時候跟殷素素說……等等,他說有事差遣?
想到這兒,頓時臉上神色疑惑,驚疑不定,泥馬,這老頭怎么猜到我的意思的?
看見他臉上神色,殷繼南把握更大了,抿唇微笑,他相貌堂堂,雖然說得了白化病,可這毛病卻讓他有一種異樣地氣質,多年身居高位手下無數信徒弟子,更是氣度非凡,抿唇一笑之下,嘴角一左一右兩個深深的酒窩,額際的深深皺紋更是透著智慧,那真是不折不扣老帥哥,若非要說缺陷,他是個光頭禿子,如此而已。
兩人大眼看小眼,互相對視了片刻,乖官摸著下巴,故作成熟狀,“你倒是說說,本督有什么事差遣你?”
“這個,大都督的心胸,老朽怎么猜得透。”殷繼南這是實話,當然也是客氣話,給乖官下臺的,他近年來閉關不出,得知女兒往蘇州來了以后,立刻就趕來,在他看來,這位大都督并沒有對漕幫和羅教趕盡殺絕的意思,既然如此,那么,根據他多年來對權貴的研究,那肯定是有所求了。
當今萬歲爺的小舅子,又是南京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還在扶桑辦下好大事,說權柄滔天絕不為過,這等人物,有什么值得求漕幫,或者說,求羅教的呢?
殷繼南一想,頓時自以為心知肚明了,這權貴利用神佛,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兒,別的不說,當今慈圣皇太后之前不也宣揚自己是九蓮觀音么,無非利用佛教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這種事兒古來有之。
他繼續推測,就覺得這國舅爺出身寒門,驟得潑天的富貴,民間所謂驟發跡,自然是輕飄飄起來,可是,當今萬歲是有皇長子的,如今德妃雖然極受寵愛,可女人么,總有色衰愛弛的時候,想要固寵,一要保持年輕,二來自然是要誕下皇子,而且,這皇子最好還能做太子……這位殷教主的推測若是告訴乖官,乖官找他的目的雖然不是這個,卻也肯定會驚訝地瞪大眼珠子,不為別的,就為對方敏銳的眼光,你說你一個邪教教主,居然有這等眼光。
所以殷繼南是自以為拿捏住乖官的弱點的,而且,他從十七歲開始做教主,信徒遍布江南,一些手段也是有的,自信自己若有嘉靖朝龍虎山正一道士邵元節那等機緣,卻也能窺一窺國師位置,封父母,蔭子孫的。
而如今他覺得自己的機緣就是眼前這位少年大都督。
乖官哼了一聲,卻是很討厭對方的笑容,似乎什么都知道的樣子,該死的神棍。不過,他要用對方,卻又是越神棍越好,這還真有些矛盾。
略一沉吟,他也不跟殷繼南兜圈子了,“殷教主,既然你是明眼人,本督也不跟你兜圈子,我給你五年的時間,這五年內,漕幫,我不會動,至于羅教,我更不會動,甚至我還可以讓南直隸和浙江兩省對你羅教網開一面,你公然聚眾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說的東西,要符合我的利益。”
殷繼南右手拇指握著自己左手手心,心中一動,嘿!正題來了,果然不出我所料。
“一,你要宣揚,咱們腳底下的,是一個神,有生命的神,神叫什么我不管,叫如來也好,叫耶穌也罷!這個隨便你編,總之,他是有生命的,不管是山崩海裂,水災大旱,都是神姓軀體的變化,跟朝廷的德政,尤其是皇上的德行,那是一兩銀子的關系都沒有……”
他侃侃而談,殷繼南先是一怔,卻沒料到對方說的并非自己所想,可隨著乖官越說越多,他卻是聽得津津有味起來。
乖官說的,大抵就是一個古代版本的環境保護,然后就告訴你,這個災那個災的,跟皇帝德不德沒關系,什么夜觀星象,朝廷失德,那都是放屁。
這個說法雖然新穎,卻并非不能被古人接受,古代道家也認為腳下的大地是有生命的,人不過是寄居其上的裸蟲,甚至環境保護,古人也不是不懂,牛山濯濯這個成語便充分說明問題了,只是這些說法受眾小,影響力不大。
而乖官就要把這個說法讓殷繼南宣揚得天下皆知。
“總之,我給你五年時間,我不希望曰后再有什么大旱啦什么冬天不下雪啦等等跟皇帝失德聯系在一起,就這么簡單,你明白了沒有?”乖官這是在給曰后小冰河時期打補丁,打上這個補丁,就不怕什么野心家和別有用心的家伙借此生事了,也省得他姐夫萬歷下罪己詔。
殷繼南略有些失望,不過,羅教是秘密結社教,乖官說讓南直隸和浙江對羅教開禁,這對他來說卻也是吸引力極大的,忍不住就沉吟起來。
“你若辦得好,這[靖微妙濟守靜修真凝元衍范志默秉誠致一真人]的封號,也未必不能窺一窺。”乖官給他畫了個大餅,這又臭又長的封號是邵元節的封號,那當真是權傾一時的道士,出家人怕是大多數都無法抵擋這誘惑的。
殷繼南胸中那是一堆螞蟻在爬啊!真真是一個心癢難搔,對方的要求雖然比什么長生不老容顏長駐要簡單,可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五年時間,這個卻有一些短了。
乖官看著他白眉皺起,干脆就又下了一個誘餌,“不知殷教主父母尚在么?這么著罷!我可以先問我姐夫求一個太常丞和一個安人的封號。”
這就是封父母了,告慰先人,這對于從小接受孝道教育的古人來說,這個比什么十萬兩銀子還來得誘惑大,殷繼南頓時內心一跳,當下就跟乖官講條件,“大都督,五年太短,十年如何?”
“不行,五年我都嫌長。”乖官斬釘截鐵道,這個不好討價還價,殷繼南慘白的臉膛上眉骨一聚,白色的雙眉頓時彎成了蠶寶寶一般,這可是古人極為推崇的眉形,關老爺才有的,臥蠶眉,不得不說這廝賣相當真不錯。
一咬牙,正所謂富貴險中求,殷繼南算來算去,都覺得這買賣不虧本,當下抬首就道:“好,老朽這點家當,就賣給大都督了。”
乖官頓時大笑,能收買下羅教二世祖,這筆買賣卻是不虧的,當下就笑說:“殷教主,曰后你會為今天的決定感到高興的。”心里面加了一句,這老狐貍,眼光真厲害,不過,還不是為我所用,嘿嘿!
殷繼南臉上笑,心里頭卻暗罵,這小狐貍,卻是拿捏住我了,不過,有這五年時間,嘿!我羅教定可發揚光大。
兩人都暗中得意,臉上卻是一片祥和。
正在虛情假意笑著,外頭王啟年來報,說寧遠伯爺的二公子李如柏求見。
“大都督貴體多忙,老朽便先告辭了,請大都督寬心,老朽定不叫大都督失望。”殷繼南眼色很亮,當即告辭,沒一忽兒,李如柏李大少被領進來,“下官參見大都督。”
乖官也清楚,花花轎子人抬人,李如柏對自己客氣,自己可不能真的以為對方怕自己,“小伯爺快快請起,什么大都督不大都督的,太客氣了,我表字鳳璋,稱呼我字便可。”笑著伸手去扶李如柏,李如柏順勢起身,嘴上還說著,“下官對大都督真心仰慕得緊……”
“小伯爺和天方吳家的事兒,辦的如何了?”奉上香茶后,乖官很客氣問了一句,不曾想李如柏臉色頓時一黑,半晌,才勉強笑道:“大都督……何必明知故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