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嶺上以關口為界線,嶺南嶺北,氣候大變,景致也大有不同。明鸞穿行在香雪海中,聞著撲鼻的梅香,心情變得越來越好。
這一處梅嶺,不但擋住了來自北方的寒風,造就了嶺南的溫暖,更讓人覺得,它分隔開了兩個世界,仿佛連京城朝廷那些紛紛擾擾的煩心之事,也一并被擋在嶺北了。
既然梅嶺的這一邊已是另一個天地,她又何必哀聲嘆氣,束手束腳?她就不信,憑自己的本事,不能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闖出一片天來!
章家人休息了一會兒,又再度趕路。下山總比上山要輕松些,只是刑具沉重,又是走在山道上,為安全起見,速度就快不起來,卻也比上山時好受多了。周合落在隊伍后面,讓伙計將文虎接過去照應,又讓人來前頭問陳氏,要不要讓玉翟與明鸞也到后面坐馬車?雖然只是運貨的馬車,好歹不用自己走,兩條腿也能歇了歇。
明鸞倒是無可無不可的,這驛道是用山石鋪成,一般的貨運馬車沒有減震裝置,走在這種路上顛簸得緊,坐車未必舒服,還不如走呢。宮氏則大力慫恿女兒應下,甚至還想跟女兒一道去,被章放小聲訓斥兩句,便板著臉不說話。玉翟也犯了倔脾氣,死活不肯跟伙計走。
陳氏見狀便有些為難,玉翟不去,明鸞身為妹妹,就不好獨去了。明鸞瞥了她一眼,對伙計道:“不要緊的,這驛道又不算險峻,我好好走,不會有問題,還能順便賞景呢,你們把三弟照顧好就行了。”伙計看向周合,周合略一沉吟便點了頭。兩人帶著文虎往后走。
陳氏有些臉紅,小聲對明鸞道:“若是你覺得累了,跟母親說一聲,母親來背你吧?”
“用不著!”明鸞扭開頭,閉眼深深吸一口花香,“我身體好著呢。這個把月在船上我也沒少運動身體,腿腳比你都利索!”
陳氏哪里肯信:“鸞姐兒……”話只開了個頭。宮氏便從旁邊插進兩句冷言冷語:“三弟妹真是心疼閨女啊,實在對不住,我們二丫頭連累三丫頭了,三弟妹可別見怪!”
陳氏只能勉強笑道:“二嫂說什么呢?一家人哪有什么連累不連累之說?”
宮氏還要再開口,章放不耐煩地回頭罵道:“行了行了,現在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要胡鬧!三弟妹哪里對不住你了?若不是她,你以為有現在的好日子過?!”說得宮氏一臉訕訕地低了頭。
陳氏忙打圓場:“二伯言重了……”話還沒說完,便察覺女兒在扯自己的袖子:“什么事?”
明鸞很想劈開她腦子看看她的腦回路是怎么長的。明明是人家理虧,怎么她總表現出一副心虛樣兒?!只是這里人來人往的,明鸞沒興趣當著外人教母,便笑了笑,扯開話題:“方才在嶺北時,母親給我說了好些詩。這里的景致比那邊更好,不如母親再給我說幾首吧?”又順道叫上章敞:“父親最愛作詩了,可得了好句?”
眾人都笑了,王老實一臉不解地問她:“章家三丫頭,你是怎么了?走山路也不累?還要做什么詩啊干的?”眾人聽了笑得更歡。
章敞苦笑道:“三丫頭也不知是怎么了,從前也不見她對詩詞一道感興趣,今兒倒起了興致。”
章寂也回頭問孫女:“三丫頭莫不是叫老周那一番說辭給激出了好學之心吧?”
明鸞白了他們一眼:“哪有這么復雜?做詩不就是講究個有感而發嗎?我瞧這片梅花景致好。倒是很想做首詩來吟誦一番,可是我肚子里墨水不夠,想不出句子來,只好求父親了。”
章敞發愁地道:“這會子鬧哄哄的,又有這么多人來來往往,我們也要趕路,便是有好景致,又哪里有閑心作詩?”
“非也,非也。”明鸞搖頭晃腦地道,“這里不是梅嶺么?長的都是梅花。大冷天的,別的花兒都不敢開了,只有它敢開,所以世人都說梅花有風骨,不懼寒風摧殘。咱們做人也要學它的,辛苦怕什么?困境怕什么?日子還是一樣要過的,為什么要整天愁眉苦臉?苦中作樂也無不可。所以我覺得,這里的梅花開得越好,咱們就該越高興才是,它們可是我們的好榜樣呢丑橘!”
章寂笑道:“這話說得有些意思了。”章放也笑著點頭:“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說得略嫌有些粗,不夠文雅。想想古往今來,無數文人墨客路過此地,都為梅花風骨感動,也為此留下了無數詩篇,可惜咱們一家今日從此過,留下的卻是這么一番大白話。”
明鸞見他嫌自己的話白,有些不樂意了:“想要文雅些,還不容易么?”絞盡腦汁想了想:“我有兩句了,叫做……呃……我勸阿爺重抖擻,一路梅花一路詩!”
眾人聽了都是一愣,接著王老實咂巴咂巴嘴,說了句:“還挺好聽。”章家人便哄然大笑起來。章寂更是一邊笑一邊道:“果然不錯,夠直白,不象你老子他們嘰嘰哼哼的,說的話叫人聽不明白。”章敞卻搖頭道:“前一句就是大白話,后面那句是現學現賣的。這算什么詩?打油詩都算不上!”
明鸞斜了他一眼:“就算是打油詩,那也是詩啊,好歹有兩句了。咱往后在這梅嶺上也算是留下了一燦爛的篇章!”
章家人又笑了,連跟在后頭的周合聽說了,也笑個不停。
他們一行人又笑又鬧的,別的路人都覺得驚訝不已,有一個坐在路旁的老者便說了句話,聲音有些大,只是聽他口音,應是粵地人,說的是廣府話。章家人沒一個聽得出來,只是察覺他是在對自己一家說話,便停下了腳步。
明鸞在現代實習的時候,曾經在一個香港主管手下做了三個月辦公室小妹,幫著做些端茶倒水送文件點餐的雜活,倒是勉強能聽懂粵語,只不會說。咋一聽到那老者的話。她還沒反應過來,只停下了腳步,直愣愣地轉頭望過去。
坐在那老者身邊的一位中年人便用官話解釋道:“這位老先生方才說,在這條驛道上來往多年,流放的犯人也見過不少了,還是頭一回見到這般樂呵呵趕路的。實在是難得。”
章寂見這中年人儀表頗為不俗,雖然只穿著半舊青袍。卻別有一番氣度,猜想他不是尋常人,便微笑著向對方點頭示好,又向老者行同樣的禮:“流放的路途雖苦,但正如小兒女所說,不妨苦中作樂,日子也好過些。”
老者笑著點點頭,倒是沒再說什么。反倒是那青衣中年人走過來道:“方才聽見這位小姑娘說的‘一路梅花一路詩’,倒有些意思。小小年紀,情懷不俗啊!”
章寂哈哈笑道:“這是我小孫女兒,素來頑皮,打擾了先生休息,還請勿怪。”
明鸞也是補習過古代禮儀的,見狀便乖覺地上前一禮:“叫先生見笑了。”
中年人笑呵呵地擺手:“客氣。客氣。”
他請章家人一道過去在梅樹下歇息片刻,章寂便去問左四的意思,左四想了想,離方才休息也有小半個時辰了,略歇歇腳也好,便應了,由得章家人各自散開坐下。章寂便與那中年人說了一會兒話。
原來那人姓柳,名叫柳信文,是新任的廣東德慶州同知,剛剛接到任命,帶著兒子與家人正要前往德慶赴任,才會路過此地。章寂與他說話的時候,他的兒子一手拿著一束梅花跑了回來,臉蛋紅撲撲的,見了章家等人便有些不好意思,忙將梅花往背后一藏,小步挪到父親身后。
柳信文笑著向章寂介紹兒子:“這是小兒柳璋,都十一歲了,還象個孩子似的愛玩愛鬧,倒叫侯爺見笑了。”
章寂打量了那少年幾眼,見他眉清目秀的,襯著一身裘衣,如同王孫公子一般俊朗,便夸了幾句,只是夸完之后,卻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大孫子。文龍比這少年大不了多少,章家未出事時,也是乖巧討人喜歡的孩子,如今卻流落在外,不知幾時才有再相見之日,他心里不由得難過起來。
宮氏則直接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兒子,眼圈當即就紅了。玉翟連忙遞了手帕過去。
她這里一動,柳璋便察覺了,有些好奇地望了過來。玉翟發現他在看自己,臉一下漲紅了,轉開臉不讓他看。柳璋反而更加好奇,便盯著看個不停,直到父親輕咳一聲,才發現自己失禮了,臉又是一紅,低下頭來。
這只是驛道上發生的一點小插曲,柳章兩家人聊了一會兒,又結伴下山,到得山腳下后,便相互告別,柳家去尋客店,章家繼續往前趕路,直到太陽西下,方才在周合事先派人來安排好的住處落腳。
第二天早起,章家人繼續趕路,他們到了南雄府后,休養生息了幾日,再坐上周合安排的小船沿湞水南下,到韶關轉入北江,一路駛向廣州。
他們到達廣州那天,已經是十一月中旬,天灰蒙蒙的,風里夾著雨絲,打在身上格外陰寒。周合不方便與他們同行進城,下了船后與左四等人約好了晚上在城里的商鋪會面,便與他們分開了。左四等差役帶著章家人入城,直奔府衙,將公文交了上去。
此時已經將近臘月,廣州府衙里的官員已經在盼望過年封衙了,大多數公務都是師爺協理,忽然來了這么一樁公務,那師爺倒有些吃驚:“足足三千里路呢!我還當你們要到明年開春才來,前兒才收到文書,說沈李兩家犯人因路上遇疾,要原地收監的,不想你們現在就到了。”
左四自然不會將實情相告,便只說:“我們押送的這一批犯人運氣好些,病早就好了,我們擔心會誤了公事,便趕早將人送了來,倒不知別人如何。”
“這如何是好?”那師爺有些煩惱,“我聽說你們有可能耽誤路程,便把別的犯人先撥到原先缺人的衛所去了,如今章家人忽然來了,又要分派到哪里去呢?”
左四哪里顧得上這些?便說:“您先把人收下吧,分派的事過后再說。”那師爺猶豫了一下,便給他們簽了,又命人帶了章家父子三人上來,想了想,道:“先把板子打了吧,打完以后暫時收押,待我報上知府大人,再決定他們的去處。”
明鸞跟著女眷們站在府衙外頭等消息,等了許久也沒個信出來,身上冷得不行,過了一會兒,張八斤才領了個衙役出來,對她們道:“人被領去打板子了,四十板子,放心,咱都說好了的,不會打重。”
宮氏與陳氏聽得臉都白了:“怎么要打板子?!”
“流放來的犯人,都要經這么一出,老規矩了。”張八斤指了指那衙役,“這位王老哥會帶你們去尋地方住下,你們先安頓好再說,慢慢等消息吧。”
宮氏與陳氏惶惶然地不知該如何是好,但聽得張八斤這么說了,便只得隨著那衙役走了,也不知拐了幾道彎,經過幾條街道,來到一處巷口,瞧著里面住的人家不少,過道旁還有孩子在玩耍。那衙役領著她們來到一處破爛的宅子門前,推開門,將鑰匙塞給了陳氏,用不咸不淡的官話道:“就是這里,已經付過十天租金了,你們暫時住著,有事會叫你們。”說完就走了。
章家女眷們帶著孩子站在那破舊不堪的小院當中,面面相覷,都是一臉茫然。
良久,宮氏首先開口:“這……這叫人怎么住?要不咱們去尋周掌柜吧?”
陳氏咬了咬唇:“方才來時……也沒仔細看清楚道路,我……我不知道周叔的鋪子在哪兒……”
宮氏詫異:“那不是你娘家的鋪子么?你怎能不知道在哪兒?!”
陳氏面露愧色,明鸞翻了個白眼,站出來道:“現在去找鋪子,來不及了,咱們先回府衙打聽消息再說,興許能遇上周爺爺!”
“府衙?”宮氏與陳氏對視一眼,后者有些猶豫:“可我也不認得路了。”
明鸞撫額,這些女人果然靠不住:“我認得,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