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自然能感受到眾人的動靜和目光,可是……
讓他求情,卻是不能的。
他可以給姐姐妹妹們伏低做小,他可以給玩的極好的玩伴們,比如給秦鐘和琪官伏低做小……
可是,他還從來沒有給婆子伏低做小過……
即使央求過賈母,也只是為了他自己,不想去見賈政的時候。
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了。
可是,此刻不表示些什么,似乎卻又說不過去。
所以……
賈寶玉的臉上,無聲的流下了兩行清淚。
而后,似乎悲從心來,漸漸又痛哭出聲。
似乎痛苦之極……
王夫人見之,面色欣慰了不少,眼神也不再那么木然了。
她的心頭肉,終歸沒有枉費她一番心思……
賈母看起來,似乎也還算滿意,有孝心就是好孩子……
只是,又覺得還能再進步些……
但,姊妹們看向賈寶玉的眼神里,就沒那么寬容了。
連最愛哭的林黛玉,都在賈環的洗腦下,變得樂觀向上了許多,對沒用的流淚不再鐘情,更何況其她人?
賈探春見賈寶玉只是在哭,卻沒有了下文后,眼中閃過一抹失望,輕輕一嘆后,對賈母道:“老太太,按理說您的意思孫女不該多話。只是,太太畢竟有了春秋……”不過想了想,邢夫人當年也是上了歲數的,這個理由不大靠的住。
她又道:“二嫂子快要生了,大嫂子還要照看蘭哥兒,府上那么多事她忙不過來,也還要時時請示太太操心。
我們姊妹們也要常常去給太太請安,請教一些女兒家的事。
這些煩瑣事,總不好再勞煩老太太的清凈。
而且,還有宮里的大姐姐……
太太去了庵堂里禮佛,大姐姐若是知道了,定然放心不下。
三弟說,宮里的環境本就艱難,若是再讓大姐分心,豈不是更不好了?
求老太太看在孫女們的薄面上,就讓太太在屋里禮佛吧。
老太太,您不是也說了嘛,都是一家人,何必分的那么清呢?”
賈母聞言,大為動容,她轉頭看向薛姨媽,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么多孫子孫女,論起來,就我這三丫頭最好,我最疼的卻不顯……
也是奇了,她的親母和她胞弟是一個樣子,她竟又是一個樣子……”
薛姨媽聞言,心知這件事算是過去了,賠笑道:“老太太說笑了,三丫頭固然極好,可環哥兒也是好的。”
賈母聞言哼了聲,道:“他好什么呀?看似清楚,不過是個糊涂蟲。
不懂得為人處世,什么都看得清才是糊涂的,一點子見識還不如他娘……
比我的三丫頭更差的遠了。
罷了,既然三丫頭都這么說了,我就給她一個面子,太太在自己屋里禮佛吧。
我那邊的晨昏定省就先免了……”
那一邊,賈探春又扶起了王夫人,王夫人回頭看了眼探春,雖然目光淡淡,沒什么感激,不過,卻也沒有看向趙姨娘和賈環時的厭惡……
賈探春俊眼修眉,目光澄凈的看著王夫人,輕聲道:“太太,謝謝老太太吧。”
她原也沒想著收獲誰的感激,只是依禮而行罷。
王夫人聞言點了點頭,轉頭看向目沉如水的賈母,垂下頭,屈膝道:“媳婦遵命。”
“哎呀呀,到底是老太太,持家清正公道,我……”
王子騰夫人許是見風頭過去了,臉色恢復了些,小心的看了看堂內之人后,賠著笑臉恭維道。
“哼!”
只是,話未說完,卻被賈母一聲冷哼給打斷了,賈母沉著臉對賈環道:“你也是個沒用的,被人如此算計,一點子動靜也沒有,這才讓人家又挑唆上門,有了今日之事。”
此言一出,王子騰夫人的臉色一下漲的通紅,隨即又變白……
賈環沒所謂的笑道:“孫兒當初不也是看在大姐姐和二哥的面上,才沒去理會那些魑魅魍魎的小人嘛。
都是些成事不足,敗事也無能的東西。
誰曾想,不去理會,竟還愈發蹬鼻子上臉了,呵呵。”
“那你現在怎么辦?”
賈母不高興的問道。
賈環看都沒看后面唬的面無人色的王子騰夫人一眼,而是看向了榮禧堂外,輕聲道:“算時間,也該到了……”
眾人不解其意,賈母正想再問,忽地就聽到堂外傳來一陣較重的腳步聲。
眾人回頭看去,卻見賈政、賈璉并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一起走了進來。
三人一起向賈母請了安后,賈政和賈璉不清楚發生了何事,只是賈母的臉色不大好,里面王夫人和王子騰夫人的臉色也都不大好,他們便沒有多言,站在了一旁先看看……
那魁梧男子,給賈母行完禮后,又走到了賈環跟前,躬身一揖,禮道:“下官王子騰,見過寧侯。”
這一個動作,讓許多人都看直了眼……
即使是家里尋常足不出戶的姊妹們,也多認識王子騰。
她是王夫人的親兄長,便是家里姊妹們的舅舅。
在這個“天大地大,娘舅最大”的時代,可以算得上是至親,不用避諱。
而林黛玉、薛寶釵和賈探春等人,也都是去過王家做過客的。
那個時候,王子騰位高權重,威儀深重,與親眷見面,別人與他行禮時,也不過點點頭罷了。
十足十的大人物派頭。
可是此刻,卻躬身于賈環前,甚為謙卑……
甚至,賈環沒有應聲,他便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沒有起身。
懂時事的聰明人啊。
賈環心中一嘆,而后居高而下的看著王子騰,冷淡道:“王大人,你夫人跑到我們府上給你跑官來了。
跑官不成,就在后面教唆挑事,鬧的我們府上不得安寧。
她這一套,都是你教的吧?”
王子騰聞言,苦笑一聲,保持著姿勢搖頭道:“寧侯,下官再不堪,也不至于行此等婦人手段。
實乃賤內狂妄無知,惹得寧侯恥笑了……”
賈環點點頭,看著王子騰輕笑一聲,道:“確實不像你的手段,你做京營節度使的時候,兵練的不怎么樣,手段卻很高超,很是培養了不少心腹。
韓德功叔叔上位后,一時間還調不動他們。
我也懶得和他們費工夫,就讓韓叔叔把那些人打包起來,一股腦的都送到了西北去,呵呵。”
他看著王子騰的目光玩味……
賈環說的輕松,王子騰聞言,卻面色一變,嘴里有些發苦……
這就是命,沒法子……
任他手段高明,可奈何人家一力破十會,以絕對暴力碾壓,讓他一點周旋的力氣都沒有。
榮國一脈,在軍部勢力實在太大了。
方南天破局了十幾年至今都沒有辦法,更何況是他……
賈環似乎也看出了他的不甘和無奈,冷笑一聲,又道:“那你夫人指使從你王家出身的李嬤嬤,當初告我忤逆,位列八宗罪之一,你也不知?”
王子騰聞言,面色陡然再變,抬頭看了眼不遠處扭捏不安的李氏,拳頭攥緊,他咬牙道:“寧侯,我王子騰對天起誓,若曾行過此等下作之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賈環笑了聲,道:“也是,若是你來行此事,定然不會讓那李嬤嬤還活著,此事暫且不提……
那么,你夫人拿著十幾萬兩銀子巨款,東家串完西家串,忠順王府送完尚書府送。
這總該是你的意思吧,嗯?
王子騰,呵呵,你王家,真是好本事啊!”
王子騰聞言,面色徹底蒼白,卻是連站都站不住了,他撩起衣袍前擺,噗通一聲跪下,沉聲道:“寧侯,下官縱然再癡蠢,也看得出那邊早已成了強弩之末之衰勢。
如何還敢再行此不智之事?!
實乃賤內昏聵,擅自行事。
但下官亦不敢相瞞,事后,下官還是知道了。
只是為時已晚,再想追回銀子,撇清干系,已是不能……
是以,下官才妄想亡羊補牢,求助于賈家。
卻不想她竟如此糊涂……”
賈環嘿了聲,搖頭笑道:“你確實精明了得,城府夠深。
你想亡羊補牢,可這是亡羊補牢的事么?
若只是羊圈破了,堵起來也就是了。
可是,你王家在這個關頭,居然還敢往那邊躥,竟給人送了那么多銀子……
你可知這個時候,陛下手里有多缺銀子?
他現在最見不得的,就是有錢人,哈!
偏你家還往那邊大手筆的撒銀子……
連我都知道了,你以為還能瞞過誰?
真真是作的一手好死!
行了,王大人,將你喊來,就是讓你領你家夫人回去吧。
我也懶得和她計較,沒必要多此一舉……
而且,看在曾經世交的份上,我還可奉勸一句……
王大人,記得回去后,多吃點好的,再多備一些干糧和保暖的衣服,路上好用……
你去吧。”
一番話,說的王子騰汗如雨下,面色慘然。
如果是之前,他還在京營節度使的位置上時,或許還不會把這番話當一回事。
那時他看隆正帝和忠順王之間的斗爭,還真說不準誰就一定能勝。
他以為,就算惡了隆正帝,也可以投靠到忠順王那邊去,照樣受到重用和禮遇。
所以,不曾將賈環放在眼里……
可是,自從從京營節度使的位置上下來后,尤其是賦閑之后,他冷眼旁觀,以他的才智,竟漸漸發現,那邊看似威勢高漲,其實早已邁入了無解之局。
多少大臣,都已經進了死地……
太上皇,這是在拿大半數朝臣全家的腦袋做磨刀石,來磨隆正帝的帝王心性啊……
王子騰越看越膽寒!
反倒是忠順王,雖然跳的最歡,可卻也最好解決。
只要太上皇和皇太后在一日,隆正帝就不能將忠順王怎樣。
哪怕太上皇和皇太后都死了,只需留一道善待忠順王的遺詔,忠順王照樣可得善終。
但其他人呢……
越是看清這一點,王子騰越發覺得推測無錯。
天家果然無情。
想起隆正帝刻薄寡恩的性子,以及暴烈的手段,王子騰只覺得渾身發冷。
賈環到底還是年幼,他是以他和隆正帝的相處經驗,來判斷王家的下場,還能落個流放的結局。
可在王子騰看來,日后一旦隆正帝執掌大權,以他酷烈的性子,算起舊賬來,王家的結局,必定慘不忍言!!
一個壓抑了二十多年的人,有朝一日一旦爆發,其結果將會是何等的慘烈……
想想都令人遍體生寒!
王家危矣!
而如今,能幫他解開這個死局的人,唯有賈環。
上一回,賈環就和隆正帝一起做了一個大局,將滿朝文武都裝了進去。
而后,他還敢在御書房里和隆正帝大吵一架,然而圣眷非但沒有衰減,反而愈盛……
王子騰這段日子里冷眼旁觀,卻發現,今日之朝爭,和上回,多有相似之處啊……
所以,事到如今,能救他,能救王家的人,只有賈環。
可恨他之前一時心軟,顧及夫妻之恩,在李氏來之前,只再三叮囑她,要好言相求,多說好話。
卻從沒有把實情告訴她,不想讓她白白擔受不安之罪。
誰想,她竟又跑來挑唆王夫人……
這個賤婦,善作主張下,竟將王家帶入了死局!
恐懼之極,再想起往日里李氏的張揚自主,王子騰真真是恨入骨髓……
但是,此刻卻不是發恨埋怨的時候,他不能束手待斃,他要求救,為王家謀一條生路。
念及此,王子騰垂頭匐地,竟在榮禧堂大堂上“砰砰砰”的磕起響頭來。
他對賈環泣求道:“寧侯,還請看在賈、王兩家世代交好的面上,救王家一救,寧侯,王某日后,必定鞍前馬后,誓死效忠啊……”
其他人有些麻木的看著這一幕,都失去了言語,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他們之前大多都認識甚至熟悉王子騰,知曉他是一個威儀甚重的大官。
何曾見過他這般作態過?
而這一幕落在王夫人的眼中,更是讓她徹底死了心。
連她素來倚之為靠山的兄長,此刻竟都匍匐在這個庶孽的腳下,乞求為王家討一條生路。
她竟還妄想,日后靠他來壓制這個庶孽,幫寶玉一把……
看著腰背筆挺,站立如松,目光霜寒的賈環,側目冷笑看著王子騰的模樣。
再看一眼賈母身旁,垂著腦袋,神思不屬,一臉不耐煩的賈寶玉,王夫人只覺得一陣無力……
但王子騰夫人李氏卻不甘心,甚至還覺得王子騰太過丟人了,她連行幾步走到王子騰身邊,伸手想將王子騰拽起來,氣道:“老爺,你這是做什么?真是丟……
就算不求他,咱們也有旁人可求。
我回頭就給哥哥寫信,實在不行,老爺咱們就去蜀中,照樣能做官,哪里就用的著如此?”
王子騰聞言,雙目隱隱赤紅,他轉過頭,露出額頭上的青紫,對后面一些的賈政道:“妹婿,借筆墨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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