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尤氏。
出身在一個連普通百姓家都算不上的柴戶人家。
這樣人家出身的女兒,通常是沒有大名的,只有一個小名當記號。
因為是出生在陽春四月,正是金絲垂柳、桃吐丹霞的時節。
所以,上過幾年私塾,自命絕不同于尋常泥腿子的尤父,在金柳和桃花這兩個頗為不俗的名字間,選擇了后者,作為尤氏的小名兒。
尤父很自豪的對鄰里解釋道:桃花,要比荷花、桂花、杏花和菊花,都高明的多,也風雅的多,一般人是想不到這個名字的……
即使想到了,也絕對不會知道這個名字的真正出處。
面對誠心求教的鄰里,尤父矜持了許久后,大方的吟了一首詩,作為桃花這個不俗的名字的真正解釋: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鄰里聽聞,果然無不拜服!
盡管如此,尤氏的出生,卻并未給尤家帶來多少喜悅。
相反,尤父真實的心情,是非常失望甚至是沮喪的。
因為尤母生的,是一個女兒……
在這個年代,女兒還不是父親的貼身小棉襖,更沒有父親前世“情人”的說法。
在這個年代,女兒是父親的冤家,是父親的討債鬼,更是父親的“賠錢貨”……
因為待到閨女出閣時,再貧窮的人家,也要盡力為女兒準備一份嫁妝。
世風如此。
若是哪家陪不出嫁妝,女兒在婆家受到輕視欺負是小事,關鍵還會連累娘家父親被世人嘲笑,被四周鄰里小覷,成為鄰里心中的笑柄。
這對好體面的尤父而言,是萬萬不可接受的事。
也正因如此,當尤氏出生后,尤父的心情很不好,他甚至已經在心疼,十幾二十年后,他送這個賠錢貨出閣時,會割去多少肉……
為此,他甚至還遷怒于尤母,辱罵苛待于她。
讓尤母在還沒坐完月子時,就辛勞做事,為尤氏攢嫁妝,進而造成了尤母的早逝……
就是在這種環境下,尤氏一天天的長大。
因為有一個這樣的父親,所以她很早很早就鍛煉出了察言觀色和辱退讓以自保的本事。
即使如此,她的幼年,過的依舊十分的艱難……
直到她慢慢長大,到了十一二歲的時候,她的處境才發生了改變。
因為有一天,尤父忽然驚奇的發現,不知何時起,這個很不受他待見的“賠錢貨”,竟漸漸長成了絕色胚子。
好多見過尤氏的人都信誓旦旦的保證,尤氏長大后,一定會是一個大美人。
還有在貴人府上做過仆役的人說,就是那些高門大戶里的官太太,都沒有尤氏的顏色好。
這句話,讓一直都抱怨懷才不遇,沒有機會的尤父,砰然心動……
為此,他果斷的拒絕了那些慕名而來,并且非常慷慨的愿意出十兩銀子天價聘禮的尋常商賈人家的求親,而這個價碼,若是放在兩年前,尤氏還是一口豁牙的黃毛丫頭時,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答應。
因為即使陪送出四兩銀子的體面嫁妝后,他還能落下六兩的大頭……
但到了這個時候,心懷大抱負的尤父,又怎么可能會“目光短淺”的去“貪圖小利”呢?
在細細觀察了尤氏兩天后,尤父咬了咬牙,一狠心,花了五百個大錢,特地請來了城南北巷子口的那位著名的鐵口神算羅瞎子,給尤氏算了一卦。
結果,令他十分的激動和興奮。
因為羅瞎子在聽過尤氏的生辰八字,用心掐算了一番后,果斷批斷,尤氏的命理,是一個身負大運道,日后必定大富大貴,并且定然能成為誥命夫人官太太的福命!
他甚至用了“貴不可言”這四個字。
羅瞎子還極為高深莫測的告訴尤父,他其實很少用這四個字來批示她人的命理的……
而后,無論尤父再怎么詢問,他都只用“天機不可泄露”來推卻不言。
即使尤父以不給卦金來要挾都不行。
見到他如此堅定的行徑,尤父卻愈發堅信了羅瞎子的卦言,最后非常大方的給了羅瞎子六百五十錢的卦金……
從那日往后,尤父痛改前非,化身慈父,不僅待尤氏若掌上明珠,疼愛有加,還親自教導其識文斷字,讀書啟蒙。
當然,以他本身草雞私塾沒有畢業的學歷,縱然尤氏聰慧非常,可是……到底成就有限。
一直到了五六年后,功夫不負有心人,始終默默耐心守候、并以大精力揣摩關注貴人動向的尤父,成功的利用一次“偶遇”的機會,將尤氏送入了寧國府這座他做夢都沒想過能踏入的高門中。
為此,對顏色艷冠府內群芳的尤氏,格外喜愛的賈珍,給了尤父足足一千兩銀子的巨額聘禮。
第一次,尤父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做“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真諦。
有了一次成功的經驗后,起了雄心壯志的尤父,甚至不再看重街坊鄰里的眼光,冒著被人譏諷嘲笑的危險,娶了一個帶著兩個“賠錢貨”、“拖油瓶”的寡婦。
原因只有一點,這個寡婦的兩個“賠錢貨”女兒,長的與尤氏一般的美艷,嬌媚。
自以為對“運營”女兒嫁入豪門頗有心得的尤父,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恥笑,雄心勃勃的開始了他再次營造“貴婦”的操作……
只可惜,天妒人杰!
在尤父大業未成時,卻有了“出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之悲嘆!
他還沒將他的滿腹錦繡文華教導完畢,就病倒了,他得了不治之癥,很快就奄奄一息。
不過,在臨終前,滿懷不甘的尤父,將他未完成的“大業”,托付給了尤氏。
希望她能夠女承父業,若有機會,盡力將這門“低投入、高產出、回報率高的驚人”的極有發展前途的家業,繼續下去……
尤父信誓旦旦的對尤氏保證,他是她的親父,是不會害她的……
走在寧國府后院的偏僻小道上,回憶著這一幕幕過往的尤氏,淚流滿面。
他說,他是她的生父,不會害她的……
在過去的很多年里,尤氏都愿意承認這句話。
因為她確實因此,過的比幼時鄰里家的玩伴女孩們好的多的多。
她從原本的下里巴人,成為了陽春白雪。
她真的成了寧國府這座原本可望而不可及的高門大戶中的女主人,盡管只是名義上的。
她還成了幼時看戲時,戲文里極為體面的誥命夫人。
她很滿足,也因此感謝她的父親,為此,她甚至愿意拉扯那三個與她沒有任何血緣親情的女人。
并且喚那兩個尤父的繼女為二妹和三妹,別人管她們叫尤二姐和尤三姐……
但是此刻,尤氏對那位早已離世的父親,恨入骨髓!
眼淚似乎沒有止境的流下,尤氏的一只手,輕輕的撫在腹上,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慈愛、那樣的……絕望……
她忽然記起了一些極為模糊的記憶。
那是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在那間昏暗的屋子里,在那張簡陋的床榻邊,她看到的,是一雙那樣留戀、那樣擔憂、那樣不舍……也是那樣絕望放不下的眼睛……
娘……
娘……
她終于能體會到,在她娘閉眼前,那副神色下到底是什么樣的心情。
生離死別,死別……生離……
藥室原本就是寧國府的禁地。
在那日發生了荒唐事后,這里更是寧國府仆婢們絕不可靠近的所在。
而性格清冷的公孫羽,也拒絕了姨娘的待遇,沒有接受丫鬟服侍。
所以,足足三間大瓦房,占地不小的藥室,始終只有公孫羽一人存在。
也因此,始終都是靜悄悄的。
當神情有些恍惚的尤氏,終于走到了藥室的時候,卻發現,藥室內并沒有人存在。
公孫羽并不在這里。
她才陡然想起,今日,是公孫羽給西邊兒府上老太太等婦人檢查身體的日子。
依照賈環的意思,每一月有兩天,公孫羽都會抽出時間來,給賈母、趙姨娘、王熙鳳、李紈并諸多姊妹們檢查一次身體。
之所以沒有王夫人,不是賈環小氣,而是王夫人自己不需要,公孫羽甚至沒進她的門都被擋回來了。
所以,賈環也沒有強求……
而今日,正是公孫羽為賈母等人檢查身子的日子。
念及此,尤氏卻并沒有沮喪,反而輕輕的呼了口氣。
她用一席素色的繡帕,擦了擦眼淚,然后進了藥室。
尤氏記得,那一日混亂后的第二天,為公孫羽準備好姨娘小院的她,再次來到藥室時,正好看到公孫羽當著她的面,配了幾味藥,而后煎服了一碗。
她當時很關切的問公孫羽,是否身子有恙,好好的怎會吃藥?
公孫羽非常平靜的告訴她,那不是藥,那是避子湯。
并且很認真的問她,她要不要也喝一碗?
尤氏記得,當時非常混亂的她,不知是怎樣想的,下意識的就拒絕了公孫羽的話。
或許,她覺得不會有事。
又或許,她覺得,即使有事,也可能不會被人發現……
公孫羽被拒絕后,并沒有什么不滿,只是看了她一眼后,就隨手將幾包配好的藥,放入了一個藥櫥的抽屜內關好,而后告訴她,若有需要,隨時可以來找她。
尤氏當時慌亂的應了聲后,便有些匆匆離去了。
之后幾個月,她都沒有再來藥室一步,每月輪到檢查身子時,她也找了各種借口避開了。
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要這樣做。
但此刻,尤氏在空無一人的藥室中,顫著手,將一個藥包,從記憶中的那個藥櫥的抽屜里拿出時,淚流滿面、心如刀絞的她,終于認清了自己的心。
原來,她那么的……那么的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她是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