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娘啊,救命啊,我不想……啊!”
張氏的叫聲拐著彎的高八度加凄厲。
蘇老太太已經有過一次被追的經驗,兩只小腳搗騰的又歡實又飛快,面上雖然也有驚懼,但因為這會兒不是主角,跑起來的壓力不大,還有功夫指點叫的慘絕人寰的張氏兩句。
“你叫啥叫?還不跑快點兒,沈氏一家子都是練家子的,再磨嘰小心那菜刀真砍到你頭上……哎呀,我的娘啊!”
蘇老太太一句話沒有說完,眼前一片刺眼的光芒閃過,沈氏手中那把菜刀已經舉過頭頂,朝張氏的腦袋劈了下去,嚇的她一聲娘叫,腳下一個趔趄,往前栽去。
緊跟著她腳步跑在她身后的張氏沒剎住車,也不敢剎車,整個人咚的一聲撞到了蘇老太太身上,兩個人齊齊慘叫著一頭往地上栽去。
裴氏看的瞠目結舌。
袁氏眼睛里滿是興奮,嘿嘿嘿,她就知道,回來肯定有好戲看。
蘇木槿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轉身回了里間,梔姐兒看著她躺床上閉眼休息,將棉姐兒也抱上床,朝她努了努嘴,棉姐兒眼睛紅腫,小小的身子團著往蘇木槿懷里塞。
蘇木槿伸手攬了小妹軟乎乎的身子,翻了個身面朝墻瞇上了眼。
梔姐兒心疼的幫兩人拉了單薄的被子蓋住半個身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聽著外面的動靜。
蘇海棠站在外間,朝里面張望了一眼,看到蘇木槿背對著自己,撇了撇嘴,然后不知道想起什么,眼中又露出得意的笑容,沖蘇木槿的背影哼了一聲。
“哎呦,蘇二嫂子,這是鬧的哪一出啊?”
前頭鄰居周家的小媳婦揣著大肚子露出一雙滴溜溜的眼睛,看著張氏和蘇老太太,一臉看熱鬧的八卦樣兒。
蘇老太太一腦門先撞到地上,疼的腦袋暈乎了半天,待反應過來,就見張氏騎坐在自己身上,腰步已經被她坐麻了,氣的劈頭蓋臉的就往張氏身上砸。
“混賬王八東西,還不趕緊滾開!想壓死老娘啊!”
張氏動了動,沒挪動,又驚又嚇,身子這會兒軟的跟面條一樣,根本使不上力氣。
張氏聲音里帶著驚懼,“我、我、我動不了……我腳軟……”
周家小媳婦噗嗤一聲笑了。
“滾!笑啥笑!”蘇老太太被壓在地上,轉頭都轉不過來,氣的拍著地大叫,“姚黃、姚黃!”
蘇姚黃站在正屋門前沒敢動,“娘,我不敢去,我、我怕二嫂拿菜刀砍我……”
蘇芙蓉嚇的渾身發抖,瞪著舉著菜刀比劃著從哪里剁張氏比較好的沈氏,滿腦子都是,二嬸兒瘋了,二嬸兒要剁了娘,二嬸兒真瘋了!剁了娘就輪到她了,是她給娘和大姐出的這主意,二嬸兒肯定不會放過她的……
她駭的面無人色,張惶的左右亂看,一眼瞄到門前放著的掃帚,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一把抓了,嗷嗷叫著就沖幾步外的沈氏沖了過去。
沈氏猝不及防,被鋪面而來的掃帚一下掃到了眼睛,疼的眼淚瞬間落了下來。
蘇芙蓉見一招得手,興奮的揮舞著掃帚朝著沈氏下了狠力氣使勁兒打,專挑沈氏的臉打。
沈氏連著被打中了好幾下,身子踉蹌著往后躲。
蘇芙蓉得意的尖叫,聲音都變了調,“你躲啥你躲啥……”
裴氏冷了臉,抬腳就要過去幫忙,被袁氏一把扯住,“你傻了,她們瘋了你也跟著瘋啊……你肚子里可還揣著娃呢!”
裴氏一愣,低頭看了眼已經看不見腳尖的肚子,一時把這茬給忘了。
張氏見蘇芙蓉得了手,高興之余,身體陡然有了力氣,從蘇老太太腰上爬了下來,四處踅摸了一番,一眼瞧見豬圈旁邊平時用來攪豬食的棍子,興奮的撲過去,一把抓了,轉頭往沈氏那邊撲。
裴氏驚呼一聲,“二嫂,小心!”
袁氏看的熱血沸騰,雙手搓的飛快,“干架了,干架了……”
前頭周家小媳婦也興奮的吼了一嗓子,“娘、娃他爹,快來看啊,里正家大媳婦跟她二閨女合伙打二嫂子了……”
這嗓門大的,裴氏抖了一抖。
袁氏一眼瞥過去,切了一聲,立刻又調回頭看撲向沈氏的張氏。
沈氏惱怒的抬手一刀斜著砍了掃帚頭,只留光禿禿的一個桿子,然后一把抓住,舉著菜刀迎向舉著棍子要狠狠落下的張氏。
張氏看著近到鼻尖的菜刀,啊的一聲尖叫,慫了。
蘇芙蓉見狀,丟開掃帚桿,低頭尖叫著往沈氏肚子上撞,沈氏被撞了一下,肚子疼的痙攣,忙丟了掃帚桿去揪蘇芙蓉,卻不想蘇芙蓉被揪著還是拼命往沈氏肚子上撞。
一邊撞還一邊低吼,“撞死你撞死你……”
沈氏氣的抬腳想踹人,肚子卻一陣痙攣,疼的倒抽一口涼氣,一股熱流從下身涌了出來。
沈氏一怔,還沒反應過來,就又被蘇芙蓉撞了一下,這下子更猛,將她整個人撞翻在地,下腹的熱流不停往外冒。
沈氏臉色煞白,腦子出現短暫的空白。
裴氏第一時間發現了沈氏的不對勁兒,一把揪了袁氏,“快,快去,二嫂不對……”
“她哪不對了,老大家不對才是真的。”袁氏瞥了裴氏一眼,渾不在意的擺手。
裴氏一聲尖喝,“二嫂有身子了,她身下出血了!蘇芙蓉,你還不給我住手!你二嬸兒有身孕!”
“啥!”袁氏嚇了一跳,忙去看沈氏,果然看見沈氏臉色發白,坐著的地上正往外暈染血跡。
袁氏一拍大腿,“俺的娘誒,這可真是要出人命了!”
裴氏一巴掌拍過去,“還不趕緊過去把蘇芙蓉拉開!”
說罷,自己也抬了腳往沈氏跟前疾走。
袁氏哎呦哎呦的叫著,腳步卻比裴氏跑的快,一眨眼奔到沈氏跟前,伸手揪了蘇芙蓉的后衣領將人拎起來,蘇芙蓉腳不沾地,哇哇大叫,“放開我,放開我……”
袁氏一巴掌呼到她頭頂上,“閉嘴!”
邊說邊扭頭去看沈氏,“二嫂,你咋樣?肚子……好多血,四嫂!孩子要沒了……”
裴氏正趕到跟前,見狀立刻跪到了地上,抓住沈氏的手,“二嫂,二嫂,你怎么樣?”
“我的肚子……”
沈氏咬著牙,額頭已經因為疼痛潤濕了一大片頭發。
裴氏急的揚聲叫,“槿姐兒……”
蘇木槿早在裴氏出聲說沈氏有身子了時就從床上一躍跳了下來,幾乎是在她話音一落,人就跪到了她旁邊。
“快,快看看你娘,孩子……你弟弟……”
蘇木槿臉色冷然,伸手摸上了沈氏的手腕,只片刻,便頹然的放了下來。
“怎么樣?”裴氏急問。
沈氏已疼的臉上沒有血色,緊緊抓著蘇木槿的手,“槿姐兒,我的孩子……”
蘇木槿搖了搖頭。
太晚了,孩子已經沒了。
“針,你的針,槿姐兒……”裴氏忙道。
蘇木槿低頭看著暈染在沈氏身下的一大灘血。
裴氏的話聲一頓,瞬間明白了蘇木槿的意思,這是……這是孩子已經沒了。
她有些眩暈的手腳發軟,蘇木槿伸手扶了她一把,抬眸去看揪著蘇芙蓉的裴氏,“五嬸兒,你送四嬸兒回屋。”
看著沈氏沒了一個孩子,袁氏砸吧砸吧嘴,也不知道該說啥,應了一聲,將蘇芙蓉往地上一攢,上前撈起裴氏往屋里帶。
“我、我……的肚子……”裴氏胸口發悶,肚子一陣一陣的下墜。
袁氏哎呦一聲,忙拍裴氏的后背,“四嫂,你可別自己個找事兒啊,二嫂的孩子沒了跟你也沒啥關系,你可顧好自己,這孩子眼看要瓜熟落地了……”
裴氏被她打了幾下,胸口的悶疏散不少,待到了床上,忙閉了眼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幾十個來回,身子才逐漸好轉起來。
袁氏見她沒事了,拍拍手又朝門外去看熱鬧了。
蘇芙蓉傻傻的看著沈氏身下的血,面上白的好像地上流的都是她的血;張氏更是瞪著那灘血臉色扭曲似想放聲笑又驚恐驚慌的模樣;蘇老太太滿目駭然的瞪著沈氏跟她的肚子。
三房梁氏看著沈氏下半身的血,臉上比張氏還扭曲,想笑不敢笑,生生憋的扭曲。
小張叔一進院子就聞到一股血腥,再看到倒在地上被蘇木槿抱入懷中的沈氏,嚇了好大一跳,忙丟了藥箱蹲下去給沈氏號脈。
“這、這是……”
小張叔抬頭去看蘇木槿,“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落了?”
蘇木槿閉了閉眼,手指掐的幾乎扎進掌心的肉里,“大房設計想害我,娘為我出氣,被蘇芙蓉撞到了肚子……”
是她的錯。
沈氏無力的靠在蘇木槿懷里,朝小張叔虛弱一笑,“張叔,你快給槿姐兒看看,她落了水,在水里呆了好些時候,從上來就一直呆怔怔的,你快看看她是不是腦上的傷落下病根兒了……”
“娘,我沒事。”蘇木槿開口道。
小張叔卻霍然抬頭看向蘇木槿,“是大房害你落的水?”
蘇木槿掃了眼大房母女,又掃了眼二房的窗戶,沒有出聲。
小張氏冷哼一聲,“你不說我也知道,一個個都他娘的不是玩意兒!蘇老頭,你有本事就裝一輩子縮頭烏龜!連個家都管不好,還想當好里正,我看你擎等著被縣太爺擼了當你的光桿里正吧!”
說罷,看了眼袁氏,“他五嬸,你搭把手把三丫頭她娘抱回屋,再燒些熱水給她清理一下,我等下開一些下……的藥,你幫忙給熬了。”
袁氏支棱著手想擺,她沒這功夫啊,她一會兒還想回去睡覺呢。
蘇木槿淡淡看過去一眼,“不用,一會兒我去熬。”
小張叔瞪了她一眼,“你自己還是個病人呢。”
“我沒事。”蘇木槿強調。
“你見過哪個病人說自己有事的?”
蘇木槿被他一噎,蹙了蹙眉。
袁氏轉了好一會兒眼珠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跺了跺腳,“我去找六嫂子來幫忙。”
說罷,轉頭就往院子外跑,生怕跑的慢了被兩人喊住留下來干活。
“哎,你先把人給扶進去……”
小張叔無語。
“娘,我抱你回屋。”
說罷,不等沈氏回應,彎腰將沈氏抱起,往二房走去。
小張叔抓過藥箱,跟了過去,路過狼狽坐在地上的三個人,撇了撇嘴,啐,一個個都不說好東西!
梔姐兒跑進屋,先把床上的被褥掀開,露出底下鋪著的竹篾席子,蘇木槿將沈氏放到床上,拜托梔姐兒去燒些熱水,梔姐兒忙應了轉身出門。
棉姐兒揪著蘇木槿的衣角眼睛紅通通的,“三姐,我們是不是沒有小弟弟了……”
蘇木槿摸了摸她的頭。
小張叔指揮著蘇木槿坐下,幫她號了脈,片刻后示意蘇木槿換了另一只手,好半響放開蘇木槿長松一口氣,“還好,目前沒什么大礙,休息一段時間,這中間不要貪涼用冷水洗頭,生冷的東西也忌口一下……過幾天我再幫你看一次,不發燒最好。”
蘇木槿嗯了一聲,去看沈氏。
沈氏白著臉朝她搖頭,“娘沒事。”
“這孩子……跟你們沒緣分,好好給你娘坐個小月子,別落下病根。”小張叔輕嘆一聲,叮囑蘇木槿。
蘇木槿點頭應下。
記憶里,娘生下棉姐兒后,并沒有再懷過身孕,或者……
娘是有過身子,卻不知道什么原因沒了,而她不知道。
難道,是發生在她去李家之后?
蘇木槿不忍再往下想,狠狠的閉了閉眼,再睜開,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蘇老爺子從始至終都沒出面,哪怕小張叔罵的那么難聽,他都沒露頭。
等蘇連華得了消息,從山上趕回來時,沈氏已經喝了藥沉沉睡去。
看著妻子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蘇連華攥緊了拳頭,手背青筋暴突。蘇木槿將蘇連華引去隔壁他們房間,將前后的來龍去脈都說了,蘇連華大怒,“欺人太甚!”
“老爺子一貫偏心偏到了咯吱窩,一會兒怕是會找爹說話,爹……心里有個準備。”蘇木槿抬眸看著盛怒中的蘇連華,心中不知想到什么,又道,“爹,老爺子偏心,老太太是大房的親娘,咱們家與大房交惡,以后在這院子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爹知道你的意思。”蘇連華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去跟你爺說,咱們二房分出去過,等你娘小月子做完,咱們就搬出去!”
蘇木槿看著他,嗯了一聲。
像是驗證蘇木槿的話,兩人剛達成一致意見,蘇姚黃就探了個頭進來,小聲道,“二哥,爹叫你過去說話。”
蘇連華抬腳就往外走。
蘇姚黃忙讓開路,跟在蘇連華身后回了正屋。
正屋內,蘇老爺子端坐在上首,張氏坐在右手側的下首,蘇芙蓉緊挨著張氏站著,老太太站在蘇老爺子身邊。
蘇連華一進屋,幾人的目光刷刷都聚了過來。
“爹,你找我。”
蘇老爺子從鼻子里嗯了一聲,看了蘇連華一眼,“你娘呢?”
蘇連華看了不敢與他對視的蘇老太太一眼,面無表情的答了句,“我娘死了,后山埋著呢。”
“你……”
蘇老爺子愕然,抬手指著蘇連華,“生恩不及養恩!”
“爹找我有事嗎?沒事我要回去守著我媳婦了,免得有人趁我不在對她喊打喊殺的!”蘇連華冷厲的視線在張氏與蘇芙蓉身上打轉。
蘇芙蓉嚇的往張氏身后縮,張氏也驚悸的看著面前眼中滿是殺氣的蘇連華,張了張嘴,“是她先……”
“是誰先?”蘇連華嗤笑一聲,陰冷緊盯著張氏。
張氏心虛的別開頭,主意是二女兒出的,她和大女兒覺得可行,死命攛掇人家去的李家,本來想生米煮成熟飯,誰知被等不及的李家少爺壞了事兒,不然,這會兒蘇木槿都已經是李家的通房了!
張氏皺著眉恨恨的咬了兩下唇。
“蘇連華,你這是什么態度?”蘇老爺子一巴掌拍到桌子上,然后,疼的縮了縮手。
“她一個有婚約的姑娘,自己不知道回避,去人家跟前晃什么晃?自身不正還往大房身上推卸責任,你們二房可真教了一個好閨女!還有沈氏,她自己有沒有孩子自己不知道嗎?不但跳水救人,還對你娘和大嫂喊打喊殺,要不是蓉姐兒,你娘跟你大嫂都被你媳婦給剁吧了!”
“真剁吧了好,我們夫妻給他們償命!”蘇連華呵了一聲,看著蘇老太太跟張氏。
蘇老太太嚇的身子一抖,直往蘇老爺子身后躲。
張氏也被嚇的瞳孔緊縮,不敢置信的瞪著蘇連華。
他們、他們夫妻這是想要大房的命啊!
“蘇連華,我們娘幾個死了,你們二房有什么好處?你們閨女不是嫌棄李秀才家里窮,干嘛鬧騰的全村人都看咱們老蘇家的笑話?她不就是想攀高枝嫁給有錢人嗎?我……啊!”
蘇連華一腳踹到凳子上,那凳子應聲撞到不遠的墻上,碎成了一塊兒一塊兒的。
張氏心臟一縮,尖叫一聲住了口。
“別把你們那些骯臟心思往我們家槿姐兒身上套!”蘇連華怒不可遏。
蘇老太太嚇的一聲都不敢吭,蘇姚黃更是一進正屋就躲進了東屋,偷瞧著外面的動靜。
蘇老爺子皺眉瞪了張氏一眼,臉色難看的斜了蘇老太太一眼,叫住蘇連華,“行了,你閨女自己個撞到人家跟前的,還能全怪大房了?!你也好好管管你媳婦,保不住蘇家子孫是她的錯!那擱大家子里,是大罪!”
蘇老爺子見蘇連華臉色鐵青,想了想,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大房被你媳婦打了兩茬,害的你大嫂跟你侄女被李家攆了出來,聽說李家那邊還要把丹姐兒送去李家祠堂吃齋念佛,今天這事兒……看在你媳婦剛沒了身子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了,你回去好好……”
“爹的意思是說這些事都是我們二房的不是!”蘇連華陰沉著臉。
蘇老爺子橫他一眼,“我都聽你大嫂說了,人都從水里救上來了,人家大夫也說了沒事,是你們家那個揪著不放喊打喊殺的!怎么不是你們二房的錯?還弄掉了我們蘇家的孩子,要放從前,你奶在,指定讓你休了她!我已經對她法外開恩了!”
“呵呵!”
蘇連華冷笑連連,“好,真是好!您可真是我的親爹!”
蘇老爺子皺眉,心口被蘇連華這句話說的直打突突,“我當然是你親爹!”
“既然相看兩生厭,那就分家吧!”
蘇連華站在正屋中央,直直的看著蘇老爺子,冷聲道,“分了家,清靜!”
蘇老爺子一怔,好半響沒回過神,蘇老太太急的直捅蘇老爺子,這眼看要收麥子了,分了家,那二十來畝地的莊稼誰收?
大兒子不著家,三兒子腿傷未愈,四兒子忙著賺銀子供孫子讀書,五兒子是個懶蛋……
一巴掌的手指頭掰過來算過去,就指望著這個外皮幫他們家干活呢!
見蘇老爺子還沒反應,蘇老太太下手揪了蘇老爺子胳膊上一小塊肉,狠狠的扯吧扯吧又扭了扭,蘇老爺子疼的倒抽一口涼氣,一巴掌拍掉了蘇老太太的手。
“老二,你閨女跟你媳婦犯了錯,我當爹的說兩句還不能說了?”蘇老爺子明白過來蘇連華想干啥,氣的指著蘇連華大罵。
蘇連華挺身而立,迎著蘇老爺子的目光,點了點頭,“不能!”
“你!”
蘇老爺子氣結,被這一句話堵的胸口直喘粗氣。
好半天,鐵青著臉蹦出一句,“老子還沒死呢!老子不死你就休想分家,你們二房休想分出去!你給老子聽清楚!滾!”
蘇老爺子一邊罵,一邊踅摸東西,抓著桌子上的一個白凈的瓷碗朝蘇連華砸了過去,“給老子滾出去!”
蘇連華側身避開,那瓷碗哐當一聲砸在蘇連華身后的墻上,摔了個粉碎,可見蘇老爺子用了多大的力氣。
“我走,我這就走,我這就去請村里的長輩來主持分家,爹看不得我們二房,我們二房就不在這礙您的眼。”
蘇連華說完,扭頭就走。
蘇老爺子在后面聽的太陽穴突突往外冒,眼看著蘇連華真的出了正屋往院門方向走,蘇老爺子忙起身追出正屋,“老二,你給我回來!一點點家事兒,你非鬧的人盡皆知不可嗎?你不怕丟人,你爹我怕丟人,家丑不外揚你懂不懂,你……”
蘇連華頭都沒回,腳步片刻未停,眨眼間就出了蘇家院子。
蘇老爺子傻眼了。
蘇老太太跺腳,“老頭子,咋能讓他去找人來分家,馬上就要收莊稼了,家里就指望著他……”
蘇老爺子瞪著她。
張氏又驚又怕又窩火,愛分就分,分了出去二房還能蹦跶出個花來不成!
不過不分是最好的,老二會打獵,不分家,老二打獵賺的錢八成都得給老太太,老太太心疼他們大房,她跟昌哥兒他爹多扮幾次可憐,多少能要點銀錢花,真分了家,這可什么都沒了。
還有一個,他們是大房,二房分了出去,以后養老不就落到他們大房頭上了嗎?
想通這一點,張氏渾身打了一個激靈,忙站起身對蘇老爺子道,“爹,這家不能分,不過是一點小事,老二再護媳婦和閨女也不能不孝,您和娘還在呢……”
“小事?”蘇老爺子冷冷的看著她,“你跟你閨女害了二房一個孩子!那是條命!老二不要你們償命就不錯了,你還真當我是老糊涂了?老子做了幾十年的里正了!”
蘇老爺子平日很少說兒媳婦什么,一個他是公爹兒媳婦是外來歸家的,他不方面說;二個男主外女主內,他讀過書靠過童生對封建禮教還是很推崇的,總覺得內宅的事應該交給自己媳婦管。
可瞧著張氏死不知悔改的模樣,他的怒氣不打一處來!
張氏被說的臉色乍青乍白,一句嘴都不敢回,心里卻罵了不知道多少個老不死。
蘇老太太眼見兒媳婦兼侄女吃掛落,嘴唇動了動想說話,話還沒出口,就聽外面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蘇老太太登時瞪圓了眼睛,一把抓住蘇老爺子的胳膊,“老頭子,你兒子真去叫人了!”
蘇老爺子狠瞪了蘇老太太一眼,“你給我撒手!”
一個兩個三個的,沒一個省心的東西!
“都給我滾回屋里去!”
他爆喝一聲,抬腳往外走去。
剛走到院子里,蘇家院門已經涌進來不少人,蘇連華跟在后面,與戰六叔扶著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
蘇老爺子一見來人,心中暗叫一聲糟糕。
又狠狠瞪了蘇連華一眼,這混賬居然把柳家老太爺給請來了!
想當年,他爹尚在襁褓,他爺爺就過世了,他奶帶著他爹孤兒寡母的過日子,蘇家那些窮親戚險些把他奶跟他爹生吞活剝了,多虧當時身為里正的柳家老太爺出面主持公道,攆了那些窮親戚,他爹跟他奶才有了一條生路,后來,柳家老太爺一直幫扶著他們家,到他爹娶妻生子有了他……
他爹臨死的時候還要他牢記柳家的恩情,讓他有恩必報。
可他跟柳家老太爺的兩個孫子關系都不怎么好,柳家老太爺兩個孫子一個戰死沙場,一個大冬天喝醉酒摔到河溝里,第二天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凍成了冰塊,兩個孫子統共留下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前年嫁了人,兒子才十八,先前跟著人跑船,姐姐嫁人后,就回到鎮上尋了個鋪子做伙計,掙幾個辛苦錢,一天兩個來回鎮上十八里寨的跑。
他跟柳家幾乎斷了往來。
“柳……爺爺,您怎么來了?”蘇老爺子迎上去,伸出手想扶柳老太爺,柳老太爺斜了他一眼,慢悠悠往正屋走去。
蘇老爺子沉著臉,一把拽住蘇連華,“老二,你想干啥!”
“分家!”
蘇連華腳步未停,一用力掙脫開蘇老爺子,扶著柳老太爺進了正屋。
蘇老爺子心中暗悔,剛才說話應該迂回一些,不該把老二逼急了,有柳老太爺在,他要主持公道給老二分家,可真沒他開口說話的份兒。
不說柳家老太爺早些年對他們蘇家的恩情,就是柳家老太爺在村子里的威望,那是說一不二的啊!
可這會兒想這些沒用,得趕緊先把柳家老太爺應付過去。
蘇老爺子跺跺腳,深吸一口氣,跟著進了正屋。
柳家老太爺坐在主位,淡淡的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小丑,蘇老爺子不自在的想左右躲閃,“柳爺爺,您老身子骨還好吧?”
“死不了。”柳老太爺聲如洪鐘,噎了蘇老爺子一句。
蘇老爺子賠著干笑。
柳家老太爺拄著拐杖,看著下站的蘇老爺子,哼了一聲,“蘇耀祖,咋地,聽說你不想要這個兒子了?”
蘇老爺子抬頭看了眼柳家老太爺,忙搖頭,“沒,沒這回事。”
說著,蘇老爺子去瞪蘇連華,“老二,你跟你老太爺瞎說什么了?不過是一些家務事,你有意見跟爹說,爹還能不講道理不成?爹又不是老糊涂……”
“你這話是說我是老糊涂?”柳家老太爺半分情面都不給的懟過去一句。
蘇老爺子忙低頭,“耀祖不是這個意思。實在是……一些小事兒,小事兒……”
聽蘇老爺子咬死了是小事兒,蘇連華眉間掠過嘲諷,柳老太爺看著蘇老爺子,笑了,“啥小事能讓一向孝順的小二要分家出去單過,老頭子我好奇的很,你說來聽一聽。”
蘇老爺子張了張嘴,這會兒恨不得時間倒流,將先前說的那些話都收回去,這會兒只有咬著牙挑揀著說了,“就是……大房跟二房起了沖突,老二護著妻子和閨女怕吃大房的虧,要分家出去單過。”
“哦,是嗎?”柳老太爺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手中的拐杖突然重重的敲擊在地上,“蘇耀祖,說這些話你爺不覺得虧心!你的良心是不是都被狗啃了?”
蘇老爺子的臉色突地一片鐵青,“老太爺,你不清楚我們蘇家的事……”
“我不清楚?我比你這個當事人看的更清楚!”柳老太爺拄著拐杖站起身,冷眼看著他,“你偏心大房這沒什么,咱們莊戶人家哪個不是倚重老大,疼老小的?可你……”
柳老太爺指著蘇老爺子,干瘦有力的手指幾乎戳到蘇老爺子的眼睛上,蘇老爺子嚇的往后退。
柳家老太爺嗤笑一聲,“你這雙眼睛就是瞎的!你的腦袋也是個擺設!”
蘇老爺子張口想辯駁,柳家老太爺看著他似笑非笑,“你還不服氣?大房安的什么心思,你敢說你一點都不知道?小二媳婦怎么沒的孩子你都不清楚?上下嘴皮子一呱噠,你上來就定小二兩夫妻的罪!”
“老太爺,老二為了他媳婦和閨女頂撞我,還跟我摔摔打打的,他這是不孝!”蘇老爺子漲紅了臉,恨恨道。
柳家老太爺看玩意兒一樣看著他,“合著,沒理了就拿不孝來壓人了?蘇耀祖,你可真能耐啊!這么說,我老頭子是不是可以拿當年的恩情來壓一壓你?”
蘇老爺子梗著脖子,瞪著站在柳家老爺子身邊垂著頭一聲不吭的蘇連華,恨不得一巴掌拍死這個忤逆的畜生!
柳家老太爺見蘇老爺子瞪著吃人的目光看蘇連華,一拐杖砸下去,“你給我跪下!”
蘇老爺子霍然抬頭,柳家老太爺看過去,“怎么,我不配你跪?”
“耀祖……不敢!”
蘇老爺子咬牙說出不敢兩個字,雙膝落地,跪在了柳家老太爺跟前,蘇連華立刻往一旁避了避。
柳家老太爺居高臨下的看著猶不服氣的蘇老爺子,心中嘆了一口氣,好好的一個兒子非給他折騰沒了,“行了,你既然不喜歡小二,就讓他分出去單過吧,也省的留在這院子里,礙著誰的眼。”
“老太爺,我還沒死呢!這家不能分!”蘇老爺子仰頭,臉色猙獰。
柳家老太爺呵了一聲,心中對他那點憐憫頃刻煙消云散,“這是我的話,你這是在忤逆長輩?”
“……”蘇老爺子瞪大了眼,“老太爺,你不能……”
“你能我咋就不能?”柳家老太爺光棍的瞪回去。
他算是看明白了,小二那一房再在這院里呆著,早晚被這揣著明白裝糊涂、偏心偏到咯吱窩的親爹給搓磨死!
蘇老爺子沒想到柳家老太爺這么光棍,瞠目無語的瞪著他,好半響,雙眼暴睜,人一個仰倒,躺在了地上。
跟著柳家老太爺來的幾個村民哎呦一聲,嘀咕道,“這是給氣暈了?”
“柳家老太爺都還沒暈呢……”
“老太爺身子骨結實,里正在床上歪了半年,才見好的……”
“看著是真暈了,臉色都白了……”
“那是氣的吧,哈哈……”
“有后娘就有后爹,哪不一樣,二哥這些年過的艱難,大家伙都有目共睹的……”
“分出去好歹有條活路……”
蘇老爺子躺在地上聽著那些話,氣的渾身哆嗦,他怎么就不給老二活路了?那是他親兒子,他還能害了自己兒子的命嗎?
“哎呀,里正的身子在抖啊,是不是要打擺子……”
有人突然出聲道。
“我來看看。”
人群里,突然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眾人回頭,瞧見來人,都有些憐憫的看著她,“三丫頭。”
蘇木槿從眾人讓開的路中走到正屋,先朝柳家老太爺屈膝行了禮,柳家老太爺嘆了口氣擺了擺手,“好孩子……”
蘇木槿起身,站著看了蘇老爺子一會兒,從袖子里摸出一個布包,打開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前面的人看到,哎呀一聲,“是針啊,三丫頭是跟小張叔學了用針嗎?”
蘇木槿點了點頭,“突然暈厥如果不能及時喚醒會引發半身癱瘓……”
“啊?這么嚴重?你這一針下去里正能醒嗎?”
“先刺人中,人中穴是人體的昏厥急救要穴,如果不醒,就刺十宣穴,十宣穴在人的十指上,所謂十指連心,爺一定能醒過來的。……”
蘇木槿捻起長長的銀針,在蘇老爺子人中穴上比了比。
蘇老爺子的額頭爆出幾根青筋,蘇木槿雙眼微瞇,一針扎了下去。
“啊!”
饒是蘇老爺子做了疼痛的準備,還是沒想到會這么疼,疼的渾身一顫,不自覺就叫了出來。
蘇木槿手中拿著針,奇怪的看著蘇老爺子,“爺,我還沒扎呢。”
她舉起針讓大家伙看清楚她的針還閃亮的能晃人眼。
蘇老爺子身子一僵,捂著鼻下的手頓住,臉色陰沉的能凝出水來,眼神如冰,不,如果眼神是一把刀,他怕是把蘇木槿活刮了幾個來回。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
柳家老太爺沒好氣的舉起拐杖打了蘇老爺子幾下,“還裝暈,你的臉可真不是臉!趕緊給我起來,把你家里東西規整規整,該分給二房的給二房,不該二房的,我老頭子看著,他一文也不許拿走!”
“里正,您就饒了蘇二哥吧,他這些年可沒少給你們一大家子當牛做馬的……”
“可不是,趁著還有點父子情分家了各過日子,平日還能有個往來,真鬧騰到最后結了仇,那可就連死都沒臉見老祖宗了……”
蘇老爺子嘴唇哆嗦,身上一陣一陣的抖。
“好,我分,我分!”
見蘇老爺子終于松口,門里門外的人都替蘇連華松了一口氣,戰六叔面上掩不住的笑意,重重拍了拍蘇連華的肩頭,蘇連華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有興奮有激動也有悲涼。
這樣一種分家方式,是他最不想的,卻只能如此。
蘇老太太沖過去,“老頭子,不能分啊……”
分了地里的活誰干啊?眼看就要收莊稼了啊!
“人家眼里都沒你這個娘,你還幫他說什么話!”蘇老爺子氣憤至極的推了蘇老太太一把。
蘇老太太一臉懵逼,她……什么時候幫老二說話了。
“我們家一共二十三畝地,五個兒子,不偏不向,一人四畝地,剩下三畝留著我們兩口子養老!房子一房兩間,老二家的不待見我們兩口子,那就搬出去!還有啥,老太爺您說……”
“養老銀子!一年得給我們一百兩!”蘇老太太在一旁突然出聲。
周圍一陣轟然,“一百兩,把二哥一家賣了也值不了這么多錢吧?”
“老太太這些年少剝削二房的銀子了嗎?”
“貪心不足啊……”
“后娘就是后娘!”
蘇老爺子一把將蘇老太太揪回來,壓低聲音道,“給我閉嘴!”
柳老太爺替老二出頭,但也不會讓自己太難看,他分了老二田地,養老銀子老二肯定得給,但這話得有柳老太爺說,這混不吝的娘們兒,這時候出來裹亂,他剛才那句洗白的話算是白說了!
柳家老太爺看著湊做堆的兩口子,無語的直搖頭。
好一會兒,才擺了手,“行了,田地分四畝給小二,家里的鍋碗有的給小二一套……”
柳家老太爺斜了眼躍躍欲試的蘇老太太,瞇了眼,“沒有就折算成銀錢給小二兩口子!雞鴨、豬肉該分給二房的也不能少。房屋小二一家不住也給折成銀錢,今年的夏糧,分給小二他們三石!這些都寫進分家契書里,小六子,去你張爺爺那拿了紙筆來……”
被點名的一個壯小伙哎了一聲,撒腿往院子外跑。
柳家老爺子看著臉色陰沉的蘇老爺子跟滿臉不甘的蘇老太太,又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你們啊……不就是想要養老銀子,我替你們要!就按咱們十八里寨的規矩,分家出去的兄弟每年給爹娘五兩養老銀,逢年過節的孝敬都得有,一年扯布給兩個老人一人做兩身衣裳,平時老人有病吃藥比照老人大去時棺材、壽衣的銀錢按兄弟人頭均攤!還有啥……你們說!”
“姚黃還沒嫁人,他妹子的嫁妝他得掏銀子。”蘇老太太想了想,開口道。
有媳婦就笑了,“你家大姑娘又不是沒爹沒娘,還讓一個分家出去的哥哥包嫁妝,這十里八村還是頭一遭……”
眾人哄堂大笑。
蘇老爺子瞪蘇老太太,蘇老太太擰著脖子,“那五兩不夠,老二天天上山打獵,一天就能掙好幾兩,五兩太少,最少五十兩!”
柳家老太爺呵呵笑了兩聲,去看蘇老爺子,“耀祖小子,你也這么想的?”
“我……”蘇老爺子咬了咬牙,“我沒這么想,老二打獵賺的是腦袋別到褲腰帶上的辛苦錢,五兩……不少了。”
“老頭子!”蘇老太太尖叫。
蘇老爺子瞪過去,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讓他跟老二要銀子,他的臉難道真的不要了嗎?十八里寨的規矩就是五兩,那就是五兩!
他是里正,更應該以身作則!
柳家老太爺看了夫妻二人幾眼,“不更改了?”
“不改了。”
“好!張小子,過來,我口述,你來寫。”柳家老太爺招手叫外面的小張叔進去,指揮著他寫分家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