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清晨。
徽州府為薄霧所籠罩。
蒙蒙亮的天際,像是還未蘇醒的樣子。
但是,滿徽州府的百姓,卻已經是早早的從溫暖的床榻上爬了起來。
他們如今都很忙,幾乎是比坐在府縣衙門里的老爺們,還要忙碌。
皆是因為,如今徽州府的田地,幾乎都隨著朝廷的一道旨意,統統均平。
為了連年能有個好收成,過上好日子,自然是有許多事要準備。
也是因為,官府下了通告,各縣百姓,要在官府的帶領下,清理溝渠,鋪修道路。
沒有工錢,計入今明兩年的徭役之中。
但是管飯!
都能吃飽!
這就極大的激起百姓們做工的欲望。
而在歙縣南城門外,此時更是一片熱鬧隆重景象。
官道上,上千幼軍衛官兵,在千戶張天的統帥下,已經整裝待發。
玄黑嵌金絲的甲胄,虎虎生威。
靜默如林,不怒自威。
城門下,人頭攢動,摩肩擦踵。
徽州府知府楊安平,率領著一眾府衙官吏,六縣官員,在為皇太孫送行。
朱瞻基一身戎裝,顯得英武不凡。
楊安平顯得很是熱情,臉上是掩不住的喜悅和感激。
朝廷對他的京察已經定下來了,中中等。
沒有追究他,管轄徽州府期間,統御不利的責任,亦沒有奪了他的官職。
中中等算不上好。
按著朝廷的意思是,再給他楊安平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往后做的好了,就給他一個上上等,有機會了就給調入京師。
大致就是,讓他重新做人的意思。
所以他此時,才會這般的喜悅感激,一顆懸著的心,也總算是問問的落了下來。
朱瞻基見其萬般情感會于一身,拍拍對方的肩膀:“感激的話就不要說了,好好做事。莫要忘了,我與你約好的,在那南京城中再相見!”
楊安平幾乎是要當場落下淚下,帶著一干徽州官員,當即就跪了下來。
朱瞻基也不阻攔,擺擺手,轉身向著已經準備就緒的幼軍衛走去。
還未到軍中。
官道旁。
一抹倩影。
穿著一襲淺綠羅裙的文想,帶著幾名侍女,靜靜的注視著走過來的朱瞻基。
看到朱瞻基走來,她從侍女手中接過一個竹籃,交到跟在朱瞻基身邊的親兵孫安手中。
“這些日子閑著也沒事,學著做了些糕點,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路上嘗嘗。若是不好吃……就丟了……”
如今的文想,再無往日的颯爽。光看摸樣姿態,就如京城里頭,哪位尚書家的閨女一般。
朱瞻基也不管四周的人,帶著抹微笑,伸手上前撫過文想的額前秀發。
“有羅千戶護著,去京師的路上你不必擔心。我也給爹娘去了信,你到了京城,也在東宮里頭安穩住下。若想做些什么,只管去做,沒人能攔著你。”
本來身為錦衣衛千戶的羅向陽,該是隨著太孫一道南下廣西柳州的。
盡管朱瞻基如今兼著協辦錦衣衛的差事,但若是地方上有什么異動,還是要羅向陽這些正經錦衣衛出身的人,才好肆無忌憚的鎮壓下去。
但也就是因為文想有些不想去京城,也是因為朱瞻基擔心這一路會出什么意外,這才特意讓羅向陽先將文想送回進城。
然后,再另行帶人趕去柳州。
文想腳底搓著地,低著頭,就是不說話。
朱瞻基只得拉住她的雙手,放在手心輕輕的揉捏著,和聲細語,溫柔之極:“東宮里頭沒有那么多的規矩,你不能擔心會天天有人拿規矩管著你。若是無聊了,還有紅衣和孫若微兩個丫頭,能陪著你說話。”
聽到兩個從未聽過的女人的名字,文想忽的抬起頭,雙眼一眨一眨的無聲盯著朱瞻基。
果然。
女人都是一個樣!
朱瞻基干笑兩聲:“你不要亂想,我這些年可是守身如玉!也就被你這個渣女,給……”
嬉皮笑臉的朱瞻基,頓時讓文想噗的一下笑出聲來。
她一手掩著臉,一手輕輕的拍打著朱瞻基的肩膀。
“好了好了……你快走吧!這一路千里,還有得走呢……”
說完,她就掙開朱瞻基的雙手,背過身去。
朱瞻基嘿嘿一笑,不再拖拉,轉身翻上朱秀牽過來的馬背上,領著眾人直撲軍陣前方。
大軍開動。
一路向南。
官道旁,文想在侍女的提醒下,緩緩轉過身,腦袋仰得高高的,修長白凈的脖子,拉得老長,目光幽幽的注視著遠行的幼軍衛。
時光飛逝。
如今的大明,大半已入深秋。
若是再往北一點,有些地方更是已經降下滿天鵝毛大雪。
可是在大明的南方,廣西布政使司,雖已入秋,空氣之中卻還帶著些暑氣。
廣西布政使司,二十余州府,管轄之地遼闊之極。
卻多山多水,少有平原,人口自然也遠不如應天府,甚至連有七分山地的浙江也不如。
但是廣西卻也至關重要。
皆是因為其所處的位置所致,其西接壤云南,西南連安南。
當然,如今該叫做交趾才是。
乃是因為,在十四年前,大明靖難之時,這越南陳氏王朝,迫于黎姓權臣,不得不禪讓王位。
而這黎氏一上位,做的第一件事情,自然是斬草除根,要將陳氏王族后裔屠殺干凈,才好高枕無憂。
若是一切正常的話,這黎氏自然能坐穩王位。
可大明的永樂皇帝。
知道了這件事情。
于是大明官兵南征,一舉鎮壓安南。設立州府,改為交趾布政司。
算是延續了這里的自古以來!
而在云南、交趾更南邊,數量眾多的地方勢力、土司,皆在洪武朝、永樂朝,被大明冊封為宣慰司。
所以,整個東南半島。
嚴格來說。
亦是自古以來!
只不過大明實在太大,如今除了云南、交趾以外,基本就是屬于不指派官員,放任自治的局面。
而廣西的作用,就是在大明南部,看住這些藩屬宣慰司。
但凡這些人少有異動,大明衛所官兵,便可從鎮南關一路南下,鎮壓一切宵小之輩。
站在柳州城府,朱瞻基抬頭看向這座遠近聞名的城池,不由嗅了嗅鼻子。
沒有心心念念十幾年的那股子酸爽味道。
甚為可惜!
而在城門外,已經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一眾廣西官員,難得齊聚一堂,靜靜等待著當朝皇太孫的到來。
朱瞻基此時卻是頗為失望,滿臉的可惜,嘴里默默的小聲念道。
“沒有螺螄粉的柳州府”
“是不完整的!”
皇太孫的心中,還帶著怨念。
一干廣西官員,已經是熱切的迎了上來。
早先數月,就帶著大部幼軍衛南下柳州的,現任中軍都督府僉事齊子安,一馬當先到了太孫近前。
在他身后,則是一班廣西官員了。
齊子安雙手抱拳,行軍禮,然后開始為朱瞻基介紹起廣西的官員們來。
“啟稟太孫,這位乃是廣西布政使關正平大人。”
順著齊子安的介紹,朱瞻基看向這位廣西布政使關正平。
關正平有著一副國字臉,一眼便能看出其乃是出身關中。隨時科舉出身,卻帶著一股子老秦腔的悍勇氣息。
廣西地方土司多動亂,有這位出身關中的關正平在,也算是朝廷慧眼識珠,知人善用了。
他不偏不倚,端端正正的沖著皇太孫規規矩矩的行了個禮。
齊子安再介紹:“這位乃是廣西提刑按察使伍成仁大人。伍大人身邊的,則是都指揮使鄂宏大。”
朱瞻基接著看過去。
伍成仁倒是長得稀疏平常,普普通通的模樣,很有禮貌的在齊子安介紹完之后,向著朱瞻基一禮。
在伍成仁身邊,同樣一身戎裝的鄂宏大,這位統掌廣西全境衛所兵馬的都指揮使,竟然是聲如洪鐘,當即單膝著地。
“廣西都指揮使鄂宏大,拜見皇太孫!”
聲音之大,幾乎是震得柳州城墻,都要抖上三抖。
朱瞻基微微一笑。
他如今在大明軍中的聲望,幾乎是直追皇帝。
京城里頭,關于京察軍隊,五軍都督府輪值內閣的事情,大抵是早就傳到廣西來了。
鄂宏大身為武將,無論現在這些利益,是否會關系到他身上。
但是這份對大明軍方的恩情,他卻是必須要接下來。
除非他是個不想成為五軍都督府左右都督的人。
但是這可能嗎?
不想當都督的將軍,不是個好將軍!
這已經是如今的大明軍中,傳播的最為廣泛的一句口頭語了。
鄂宏大亦不能免俗。
更何況,他如今已經是執掌一省衛所官兵的都指揮使,再往上努努力,離著五軍都督府左右都督,眼看著也沒有多少距離。
在關正平、伍成仁、鄂宏大后面的一眾官員,齊子安沒有再接著介紹。
畢竟,整個廣西,三位執掌軍政刑的大佬都介紹完了,他們也就顯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朱瞻基下了馬,走到眾人面前,先是將鄂宏大托起來,再對著三人抬抬手。
“諸位大人有心了,廣西治所桂林,離著這柳州乘可不算近的,我一人怎敢勞煩諸位大人前來相迎。”
廣西布政使司治所乃是在桂林府的桂林城中。
桂林城與柳州城,相隔三百多里地,這些人能趕到這里,當真可謂是對皇太孫頗為看重了。
還未等關正平、伍成仁開口解釋。
鄂宏大已經是操著,那獨屬于武將的粗壯嗓音:“回稟太孫,您能來廣西,便是我等天大的福分,就算您是到了那鎮南關,我等亦是要親赴相迎!”
鎮南關在廣西最南邊,關隘鎮守南疆,大明軍隊出關可鎮壓整個交趾及周邊土司、宣慰司。
粗鄙!
有辱斯文!
關正平、伍成仁兩人當即心中咒罵不已,對鄂宏大這等淺顯直白、厚顏無恥的拍馬屁,吐槽不已。
伍成仁嫌棄的拉過鄂宏大,面對朱瞻基雙手抱拳:“啟稟太孫,我等乃是聽聞太孫將要駐守廣西。素來聽聞太孫心系朝政,寬仁于民。
在徽州,更是一掃污穢,還百姓朗朗乾坤。
所以,特來柳州,還要煩請太孫勞累,觀一觀廣西軍政諸事。
也好讓我等,能知曉素來可有偏頗,在往后,能為陛下治理好這廣西一地二十余州府。”
看看!
什么叫會說話!
伍成仁就是個例子!
說的話,沒有一個字是在舔。
但又實實在在的將朱瞻基給舔了個舒舒服服。
現場,氣氛再上一層,一團和氣,笑聲連連。
最后,身為廣西扛把子。
廣西布政使關正平開口:“太孫千里南下,定然是疲倦不已,我等萬不敢誤了太孫安康,還請太孫先行入城歇息,晚間還望太孫賞臉,我等為太孫略備薄酒,以示款待。”
眾人方才反應過來。
皇太孫這一路,可是從徽州府馬不停蹄,千里南下趕到柳州來的。
若是說不累,那是不可能的。
眾人連忙讓出通道,要迎了太孫入城。
朱瞻基也不推托,行在最前,在廣西官員的簇擁下,入了這柳州城。
廣西的官員很是用心。
未曾將朱瞻基安排在府衙之中。
而是信誓旦旦的聲稱,城中有一富商,聞聽太孫駕臨柳州,特將家中宅院清空,用以款待太孫下榻安歇。
那富商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這樣做,已經不必去細究。
朱瞻基未曾拒絕,欣然接受。
柳州城外有大江。
而朱瞻基下榻的宅院,其中竟然是有溝渠連通到城外大江之中。
活力帶來生機。
宅院之中,當可謂是郁郁蔥蔥,一片生機勃勃。
亭臺樓閣,涼亭水榭,可謂是典雅之極。
關正平等人去了府衙,將此處留給朱瞻基稍作歇息。
而住進來的朱瞻基,卻是沒有立馬歇息,帶上多日未見的齊子安,眾人聚在一起。
齊子安顯得有些不適,還有些緊張。
徽州府的事情,如今他已有了聽聞。
短短數月,徽州一府六縣八大姓盡數被趕到了九邊之地,當真是令人心驚膽戰。
他現在是生怕,來了柳州的皇太孫,會在這柳州府,乃至于是廣西再折騰出什么來。
朱瞻基看向有些惶惶的齊子安,心中知道對方的所思所想,不由干笑兩聲。
我有這么能折騰?
想了想,覺得自己并不是能折騰后。
朱瞻基開口詢問:“齊僉事已來柳州多日,可曾知曉這柳州城中,有何美味?”
齊子安頓時愣在當場。
不問幼軍衛操練之事。
不問柳州府軍政之事。
不問廣西官僚地方之事。
更不問南疆局勢。
皇太孫,開口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問這柳州有什么好吃的?
難道是不打算接著折騰了?
齊子安心中暗自較量著,想了想開口道:“柳州地處廣西,山地眾多,群山連綿,水源充足,期間美味頗多。而這城中,百姓似乎多做田螺,滋味也算不錯。”
田螺?
朱瞻基雙眼一亮,嘴角微微上揚。
看來螺螄粉還有救!
他當即開口:“聽聞廣西多竹林,百姓可曾有腌制竹筍?”
齊子安想了想,然后點點頭:“倒也不少。不過……都是些窮苦百姓會腌制,那味道……富裕人家,卻是不吃的。”
幼軍衛當初初來乍到,不知柳州習俗。
軍中伙頭購進了一壇子百姓腌制的酸筍。
齊子安嘗過。
那味道……
說上不到底是好是壞……
朱瞻基幾乎是生生的咽下了一口口水。
眼下就差粉了!
不過,這些東西都還算好做。
他現在已經打定主意,要為大明朝的美食文化,再一次的添磚加瓦,做出一份卓越貢獻來。
沒有現成的,就創造條件。
在一碗螺螄粉面前,軍國大事統統可以暫放一旁!onclick"h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