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十二點半。
星海一號音樂館,十六樓獨立廂房內。
鋼琴漆面忠實的折射著珍珠光澤的脖頸曲線,隱隱透著一抹緋紅,她的血管里游弋著,被這仲夏所浸泡過的,尚未命名的悸動。
金屬立鐘的秒針走動,每轉一度都仿佛是瓷器墜地的清響,那些片段也似被粉碎作泡影,被時間的刻度慢慢絞殺。
以至于讓她都沒有注意到已經逼近的危機。
這次來的并不是工作人員了,那是一陣尖銳刺耳的吱呀聲,站在門口的是兩名白發金瞳的高級獵魔人。
其中一人似是有些花粉過敏,連續打了幾個噴嚏。
那襲黑色的露背華服,有些影響行動,牽著裙擺德蕾雅才轉過身來。
“根據圣靈歷620年10月10日,霸王西羅帝爾與先古神州續簽的第二版遠古盟約,修正協議第四條,禁止任何生物偷渡西海,跨過以圣樹島為中心的邊界線。
鑒于西羅帝爾政權已經失去履約能力、執行能力,我方收到先古神州生命王庭最高審判席的委托。
現洛斯特拉同盟國,伊塔諾利亞國人,德蕾雅·芙蘿蕾緹雅,生于圣靈歷2469年。
即將對你進行公正處決,判以死刑。”
一名獵魔人照本宣科的念完之后,合上了手中的羊皮紙,這是工作內容的一部分,執行過程中必須要有法律效應,符合生命王庭最高審判席的流程。
織命結社只做委托任務以內的事,由于這里消費高昂,需要預約,但他們并未殺死任何人,只是短暫攝住了那些工作人員的心智,才暢通無阻的抵達這里。
兩名獵魔人皆是從背后取下銘刻金色符文的奇異大劍,金瞳中光芒大作。
德蕾雅下意識想要逃離。
正是因為行蹤暴露,待在大陸上已經不安全,才會遠渡重洋,逃到這世界邊緣之地。
她看了看立鐘,還不到一點,還有二十多分鐘,在那之前,無論發生什么自己都不能離開。
“反正都過了這么多年了,再等二十年……不,十年就好,我會去生命王庭自首。”
德蕾雅并不想和兩名獵魔人發生沖突,能被委派來追殺她的,都是織命結社中級別最高的那一類,并不好對付。
“雖然我們禁止與你交流,但我還是想提醒你,對你來說十年二十年并不算什么,但二十年,已經足夠誕生一個輝煌的帝國。”
一名獵魔人說道,這也是交鋒的一部分,能感知得到這名吸血鬼沒有戰意,并未施展出幻術。
花粉過敏的獵魔人又打了一個噴嚏,有些受夠了這么花枝招展的地方,這不死族發春了屬于是,不知道是在等誰。
“你老好人當慣了,別可憐她跟她廢話。盡管你長得和人沒什么兩樣,但歸根結底只是一頭可悲的怪物,所有事物都會離你遠去,這是只屬于你的地獄,充滿了你所有親友的亡靈,這樣痛苦才能恒久長存,引頸就戮吧,還是得體諒體諒我們的工作,這就是你生命最后的價值了。”
獵魔人又打了一個噴嚏,抽了抽鼻子,不爽至極,挽著劍花,準備快速收工。
德蕾雅不死心的又看了一眼吊鐘,已經是十二點四十了,似是獵魔人的話戳中了她的軟肋,有些顫抖的哈出一口氣,眼簾低垂,再次抬眸時,已充滿殺意。
仿佛動了真怒。
血池頃刻間浸沒了兩名獵魔人的鞋底,沸騰的潮汐翻涌出一頭頭貨真價實的怪物,那是來自異維度的恐怖,原初之暗所創生的,最大最強的深淵。
盧恩法印金色書頁輪舞,與血池中涌上的不可名狀之物,徹底廝殺在一起。
所有的鮮花都被絞碎。
吊鐘繼續轉動著。
但比枯葉脈紋的剝落還要更加悠長凄厲。
而此時此刻。
天國港內城。
由于“海盜共和國”威名在外,克爾蘇那島又是途中的重要補給點,導致毒榀問題極度嚴重。
李思特黑吃黑,把毒榀繳給島上提督,又賺了名,又賺了利,看似是一魚兩吃,但帶來了可怕的劇烈反彈。
他的做法嚴重壞了道上的規矩,哪怕是李思特本來沒得罪的一個毒販勢力,聽說這件事后,所謂唇亡齒寒,讓這種規則繼續發酵下去,也會損害自己的利益。
哪怕是從來的旅館里械斗了一番,在到星海一號音樂館的路上,都還有人來堵李思特。
幸虧兩人都是在天國港混了兩年的老幫菜,一路砍死了十來號人,又繞小路躲避追擊,這才慢慢逃出生天。
內城復雜建筑群中的一條僻靜小巷,李思特雷恩兩人躲在此處。
“跑不動了,操。”
隨著劇烈運動,雷恩腿上的槍傷血流不止,又跑了他媽十幾條街,他直接累癱下來,坐在垃圾桶旁邊,用手堵著大腿上的血洞。
“不是說晨風高原的伙計都有高原血統么,你行不行啊,阿爾法突襲開起來啊我操。”
李思特也只覺得操蛋至極,剛買的衣服吊牌還沒撕的,這是一些約會的小TIPS,老子來見你特地在路上買的新衣服,忘了剪吊牌,聽起來顯得自己很弱智,實則很實用,還能打開話匣破冰。
現在還新個幾把,袖子斷了一截,慌亂中背上和腰上也被刮了一刀切出口子,衣服上到處都是血,還糊上了不知道哪個霉比的一小截動脈血管,李思特挑了下來,“操!”
“你腿上中一槍試試?”
給雷恩整無語了。
但李思特現在根本不關心這個,擦掉刀子上的血,用刀刃當鏡子,“臉上都糊起了。”
抹了抹臉上的血,扣下幾粒都凝固了的血點,向雷恩問道:“帥不帥我操。”
“我尼瑪,老子要死了唉,你問老子你帥不帥?”
雷恩的確感到體力不支。
“死不了,眼鏡兒和黑大個猛得很,他們斷后可能也快追上來了,已經安全了。”
李思特看到這身能直接去電鋸驚魂劇組的打扮,真的寄,但去洗澡再換衣服,才是他媽根本來不及了。
這里離一哥開的場子還有十多分鐘的路程。
“我必須得趕緊走了。”
在混亂中李思特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路狂奔過來,也不是走的最短路線,繞的小路也耽誤了很長時間。
“等等,保險起見,芬還是讓我提醒你。能當撈男就往死里撈,不過這兩天島上有獵魔人轉悠,聽芬說,牽扯到血族的,往往獵殺范圍要加碼加量。發覺不對勁,就要潤,老子可不想被牽扯進去,被扣上什么血族奴仆的帽子。”
歇了一會兒,雷恩感覺自己今天還是死不了,小傷灑灑水。
“怪嚇人的。”
李思特倒是第一回聽說,但明天就得繳齊四百九十九金龍,不管了,“走了我操。”
不再和雷恩胡侃。
李思特左臂耷拉著,用右手抬著一點固定,防止瞎幾把晃傷口崩裂,一路小跑著。
石磚在正午蒸騰暑氣,鴿群掠過瓦樓時抖下剝落的白羽,藤蔓攀登著高墻的裂紋,風穿過朗姆酒桶的喉嚨。
李思特站在星海一號音樂館大樓前喘著粗氣,緊繃的心弦松了下來,仿佛全身的汗漬都被褪去。
十六樓,貴賓間獨立廂房,李思特記得很清楚,頓了一會兒,有些怕鬧烏龍,說不定人家就談生意,等會兒還是別亂開黃腔為好,否則天國港這地兒一輩子抬不起頭。
這才走了進去。
興許是因為房間的主人已經提醒過會館的工作人員,李思特已經不是衣衫不整的范疇,襯衫牛仔褲靴子上全是濺射狀的血點子,恐怕是剛殺完人過來,但還是被侍者禮貌接待,送到了魔能工業制作的升降梯處,為他按了十六層的摁鈕,要把李思特送到廂房門口。
“幾點了?”
李思特向侍者問道。
“現在是一點十四分。”
侍者看了看手表,平靜回答道。
李思特嘖了一聲,早知道不該卡點來的,完都完了。
“那個人……走沒有?”
李思特如是問道,人走了的話,也沒必要去了,這一天天的,瞎耽誤時間,不過還好,今天還是解決了遺留的隱患,和提督的生意能夠繼續整。
“還在,除了你之外,禁止任何人打擾。”
侍者將李思特送到廂房入口時,便退走了。
只剩下李思特一個人站在門口,但沒有馬上進去,在準備破冰的小話術。
相當反常識的真相是。
和他媽的影音文字作品不同,沒他媽那么多死去活來蕩氣回腸的情情愛愛,最快拉近距離的方式就是流氓手段,就是開點葷段子調戲。
但要注意的是,葷段子只能是以段子本身為主體,是籠統概念的,客觀存在的兩性話題,不能以對方為主體,這樣只是單純的冒犯,只剩下流了。可以聊整形隆胸千奇百怪的八卦,對方就會提到自己的看法,對自己的身材是否滿意,但直接說你雷好大,那就是純純的腦癱。
最重要的一點,要確定對方有好感才能這樣做,不然人家大嘴巴呼臉上了,所以顏值是讓人長期受益的優勢。
效果因人而異,而李思特,是蓋代強者。
超算空間開啟后。
模擬出了無數個情景,勝利就在眼前。
李思特推開門后。
超算空間直接崩潰了,腦子一片空白,只是潛意識在作出反應。
這里像是經歷了一場惡戰,銘刻著金色符文的劍刃已經碎裂,還有外貌特征與常人不同的兩具尸體。
玻璃窗戶篩下的光束浸透了殘破的窗紗,鮮血染紅所有抽離的花瓣,凋零之物在暗處舒展。
一地狼藉。
盛烈陽光中浮著無數微塵,那襲黑色華服也已經有些殘破,德蕾雅只是百般無聊的敲打著琴鍵,是李思特從未聽過的旋律,風格有些古早。
直接給李思特整懵了,聯想到雷恩臨死前說的話,自己或許該潤走,他感覺得到,現在屋子里殺氣很重。
但好死不死的,道林格整他媽個高端場所,整他媽個鉸鏈自動拉縮的入室門,門直接關上了。
李思特人要炸了,現在打開門再走必被這個女人殺!
只好繼續。
“發生什么了?”
李思特佯裝鎮靜的問道。
德蕾雅背對著他,良久沒有回話,死一樣的靜默,約莫十多秒。
“你不該在這里的,時間已經過了,你走吧,讓我自己靜一靜。”
她的口吻相當平淡。
而李思特是究極懂哥,雖然不明白發生什么,但這女人心情相當不好,她本來就是在等自己,自己又遲到了,現在可能是什么臨界點,一點就炸,他是不敢走的。
“那好吧,走之前,我有話要說。我要對前天的事情道歉,我不知道換了主人,理論上來說,我們基本不會搶劫獨居女人,顯得不文明。”
李思特一本正經的說著。
或許是蠢到爆邏輯不是很成立的措辭,因為入室搶劫根本不在文明的范疇內。
德蕾雅這才側過身來。
李思特喉嚨滾了滾,看到這瘋女人眼妝都花了,剛才肯定不好過,這才發現房間顯然是精心布置過,雖然所有花藝置景全被干爛了,但明顯看得出有些超量布置,被干爛了地面都是積雪似的花瓣鋪了一層半根指頭厚。
幸好沒有潤,否則肯定當場暴殺。
“你受傷了?”
德蕾雅站起身來,想要走下臺階,但被什么制止住,扶著鋼琴架。
“來的路上,遇到了上個月得罪的毒販,不算什么,只是耽擱了一些時間。”
看好了,解釋之力是這樣用的。
德蕾雅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李思特只是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眼神暗示著她。
德蕾雅只是一臉懵的疑惑臉。
李思特看她還沒有懂,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德蕾雅這才發現禮服吊肩一側已經斷了,雖然沒完全敞出來,但也是北緯三十度。
趕緊用緊急措施,用能量絲線吊上。
誤會已經解除,沒有比中途有人截殺還要更好的遲到理由。
那就是說……
但是。
“我是一個吸血鬼。”
德蕾雅不知道自己是抽風還是怎么的,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來,說完當即就后悔了。
李思特有些繃不住,但還是繃住了,換成一般人得當場宕機然后發表傻逼看法,然而別人在社會上經歷的評頭論足比你的看法猛多了,這是普世觀念,改變不了成見的,只會認為是在糊弄開心,現在顯然不是玩段子的時候,先試探一手。
“我前天就知道了。”
李思特隨口說著。
“你就……沒有什么要說的?”
德蕾雅渴望著答案。
被李思特給逮到了,的確是相當成熟大人的方式,來了就是兩情相悅,沒來就是直接黃了,只是過程有些曲折,遲到了還有機會補救,正常操作就行。
“額……我船上一些員工,也就是海盜,這些文盲識字率很低,但平時樂意看點書,認字的海盜念給大伙兒一起聽,內容他媽挺變態的。也就是精靈,暗精靈,伊蘇人,還有……吸血鬼之類的,反正花樣挺多挺狠,我也挺樂意聽的其實,實際上我純顏狗。”
李思特只是潛意識在運作帝術。
“天啊……我在干些什么,這些都無關緊要。得趕快給你重新包扎才行,你的傷口裂開了。”
德蕾雅提著裙擺快步走下臺階。
“噢。”
李思特的確看到手在滲血。
拆下已經有些松動的襯衫布料,德蕾雅撕下裙子的一截,重新包扎上。
兩人距離拉近。
按理來說,生于圣靈歷2469年的人,不會輕易哭哭啼啼。
德蕾雅口吻卻有些隱隱的哽咽。
“是我讓狼人告訴你,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會在這里等你,本來我布置得很好,準備了很久的。本來……花很好看的……我也很好看的……對不起。”
那眼眸。
所有鏡面都通向那翠色的迷宮,撈起溺水的群星,這一刻,任何寶石都成為了贗品。
李思特感覺自己心跳仿佛快了一拍。
發梢的香氣和指間共享的體溫。
仲夏的陽光不再啃食歲月的蛀洞,時間在此刻凝滯。
玫瑰褪去了尖刺,荊棘歸還了鎖鏈,火焰赦免了冰雪。
所有偉大的航行,鐵錨和夢想的遺骸,都沉沒在她的瞳孔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