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大亮。
連日下雪的長白山上空,那鐵灰色的云層,竟出現了一片近乎透亮的云縫,亮得令人心頭一喜。
很快地,陽光從那個云縫中透了下來。
而那個缺口在迅速地擴大。
高空中似乎有股疾風正驅走烏云。
昨晚喝酒的眾人還醉如死狗,但聚集地里,參客,獵人,商販已經忙碌了起來。
他們抬頭看天,雪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水洗般的碧藍色在天空的一隅出現。
“那是……你們快看,彩虹!彩虹啊!”
一個參客指著天空大喊道。
其他人紛紛看過去。
只見遠方真出現了一道半弧形的彩虹,從那一隅碧藍色直貫到遠方的地平線。
那樣純凈的顏色,夢幻般懸在半空,其他地方的彩虹從不曾美得那么令人驚嘆。
聚集地里,人們議論紛紛。
“今年的長白山比往年更冷一些,先是接連下了好多天的大雪,還發生了大雪崩,進山風險有點大啊!”
“可不僅僅是雪崩,就連山里的大仙兒們也在鬼哭神嚎的,頗為不祥,但今天出現彩虹,這應該是一個好兆頭,說不定過幾天,就能進山討生活了。”
“那里!你們快看那里是什么?”
突然,有人大喊。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聚集地的上空,一個高大的身影騰空躍起在他們的頭頂,遮蔽了刺眼的陽光,太陽給那個身影鍍上一層耀眼的金輝,燦然不可逼視。
高大的身影如同箭雨流星一般掠過天空,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閃而逝,消失在眾人視線之內。
眾人議論紛紛。
“什么情況,剛才biu的一下飛過去的是個什么玩意兒?”
“沒太看清楚,不過好像是個人!”
“人?怎么可能?人怎么能飛這么高呢,怕是一只迎著太陽展翅飛天的雄鷹!”
雄鷹般的張之維沖出客棧,視線掠過聚集地里的房屋和被白雪覆蓋的山體,飛速朝長白山深處而去。
此刻,長白山的深處籠著云霧,陽光籠罩下來,接天而起的大山山頂,輝然泛著金色,日照金山,美的有如神跡一樣令人贊嘆。
不過,張之維卻無心去看。
因為,無敵的他,迷路了。
這次走的匆忙,也沒帶個指南針,且尋龍羅盤上次交給關石花帶路后就沒拿回來,如今這山里白雪皚皚,入目所見,白茫茫一片,本來就只依稀記得路的他,直接就抓瞎了。
張之維站在原地思考了一會兒。
他能感覺到龍脈動蕩的厲害,料想是大醮已進入尾聲,被束縛的困龍就要升天了。
“關石花還醉的不省人事,求人不如求己,陽間的路走不通,我就走陰間的路!”
旋即,張之維身上有陰影浮現,強大的地魂覆蓋全身,把他變成一個漆黑人影。
他探出手,就那么憑空一扒拉,一道深沉無比的黑色裂縫被慢慢撕開,這場面夸張離奇之極。
虛空一陣顫動,裂縫從巴掌大小,一直被撕到可供一人通過。
張之維一步邁入,眨眼間便換了天地,周圍的一切都在變淡,目光所及之處,山川河流統統化作黑白線條。
他進入到了這片天地的內景之中。
內景是精神世界,很多物質世界做不到的事,在這里都能做到。
這也是為何內景能作為很多術法的媒介的原因,靠的就是一手借假成真的本事。
張之維一招手,喚來一朵祥云,踏上云背,沖天而起,騰云駕霧穿梭于天地之間。
內景的天空暝云低垂,黑壓壓的如山似岳,時不時爆發出一道道暗紫色的雷霆,壓抑的讓人透不過氣來。
張之維在明滅的烏云間穿梭。
雷光亮起,四下是滾動的烏云。
雷光熄滅,就伸手不見五指。
不過,這些對張之維并不影響,他擁有妄破神眼,視線并不受阻。
不僅如此,或許妄破神眼是從信仰之力而誕生的神通,在內景中使用,比在外景還要好使一些。
極目遠眺之下,他竟在這無天無地的云山之中,看到遠方有一截巨大的房檐刺破天穹。
“房檐?”
張之維一愣,旋即便看到了更多的部分,房檐后面雕刻著嘲風,刷著黑漆,再后面是飛檐,斗拱……半座華貴建筑竟從霧中緩緩浮現。
“位于云端的房檐,天上宮闕?”
這念頭剛起,便見那建筑沖破了鐵幕般的云山,展露出了全貌。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大批士兵,他們舉著黑色旗幟,攪散厚重如鐵的云山,擊潰云層中的雷漿,開道而行。
在他們后面是數百黑甲騎兵,各種戰車位列左右,最后則是一個巨大鑾駕。
剛才看到的天上宮闕,就是這鑾駕的一角。
“這是什么東西?”
張之維凝視著鑾駕,想要看清楚細節,卻忽然發現,鑾駕前的一個身形十丈的大將,不知什么時候,眼珠轉動,正斜睨著自己。
這個大將頭戴秦漢時期的鹖冠,穿著甲片整齊勾連的盔衣,手持巨大的闊劍,活像一個俑坑里的兵馬俑。
張之維心里一驚,卻也沒慫,直視大將的眼睛,他已經做好了發生沖突的準備。
但萬幸,一直到這支寂靜無聲的隊伍,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什么事都沒發生。
他目視著鑾駕離開的方向,心里若有所思。
這是內景,是世間萬物的精神世界。
生物死去,會在物質世界留下骸骨,也會在精神世界留下烙印。
越強的存在,位格越重的存在,在精神世界留下的烙印也就越深。
莫名的,他想起一個流傳甚廣的說法,人的消亡大概可以分三個階段。
第一是當你呼吸心跳停止的那一刻,這是生理上的死亡。
第二是當你葬禮過后,身份證、戶口、賬戶被注銷,一切與這個世界的關系結束的社會層面的死亡。
第三是記住你的人離開這個世界,這才是你真正的消亡,因為死亡不是真正的告別,忘卻才是。
當這個世界,再沒人記住你,那時你真真正正的死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將不再和你有關。
“現實中逝去的人和物,如果記住他的人夠多夠久,也許他在精神世界內還會以另一種方式存在。”
“不過,以這種方式存在,和原本有多大的關系,那就不好說了。”
張之維正思忖著,忽然發現一道與這個世界的黑白線條極其沖突的金光,如流星一般,一晃而過。
他低下頭看了一眼,雖然感覺這東西有點眼熟,但他沒去出手干預的打算。
連續幾次在內景之中所見的光怪陸離之景,讓他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夢境是睡著后,靈魂神游精神世界時,記憶的殘缺影像。
夢境是沒有邏輯的,什么都有可能發生,所以在精神世界之中,遭遇任何事都是不讓人意外的,遇到一些東西,不能太較真,對這里的干預越大,受到的反噬也就越大。
想明白后,張之維身形一動,繼續騰云駕霧,沒多久就到了龍脈之地。
他自上而下的俯瞰下去,又見到了那番可怖的場景,金色的巨龍趴在地上,幾乎化作一條山脈,山脈上層疊的溝壑是龍皮上的龍鱗,起伏的山巒是龍的眉……
它的龍頭,臥在半山腰,上面血肉模糊,全是被啃咬的傷口,而在傷口最嚴重的地方,帶著一個皇冠。
這個皇冠有八個支起的角,中間還有一顆閃閃發光的珠寶。
此刻,皇冠的八個支起的角塌了一半,中間的珠寶雖然依舊很亮,卻有了些許裂紋。
這番景象,張之維在和善耆戰斗的時候,曾在外界驚鴻一瞥的看到過。
這條金龍其實就是龍脈,那皇冠上的八個支起來的角,是八旗拱龍炁局里的八座旗山,因為旗山被張之維破解了幾座,所以塌了幾根。
至于皇冠中間的珠寶,則是皇陵。
“珠寶出現裂縫,說明束縛龍脈的皇陵要被破了,萬物有靈,即將脫困,你是否感到欣喜?”
張之維看向金龍的兩只眼睛,卻發現一只眼睛布滿血絲,目光猙獰森然,另一只眼睛則是一個充斥著血污的黑洞,里面的眼珠不翼而飛,透出一股濃烈的怨恨之意。
這番景象,看的張之維目光猛的一縮:“上次看的不太真切,還是有點遲啊,這群狗日的倭寇,除了挖走了大量血肉以外,還把龍脈的右眼給挖走了,這可是龍脈的精華之一,難怪這么大的怨意!”
看著下方的龍脈,張之維一抬手,掌心吐出一道明麗熾熱的銀色閃電,猛的轟擊在下方龍脈的皇冠之上,卻未能撼動半分。
對于這次試探性進攻的結果,張之維并不意外,這皇冠落到現實世界,可是八座山峰和一大片宮闕,怎可能是一道陽五雷就能摧毀的?
“看來還得從外界開始!”
張之維自語了一句,身形一動,落到皇冠上支起的一角上,伸手撕開一條裂縫,一步踏出,來到外界。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就那么突兀的出現在了一座旗山上,朝著位于中宮的皇陵看過去。
只見皇陵前方,搭建著一座高大法臺,上頭幢幡、旗幟林立,法臺的周遭,圍繞著身穿道袍的異人,以及數百名身穿各色法袍的儀軌人員。
他們有條不紊的在做法打醮,經文聲和法鈴聲交織,散發出來的炁機,沖散了籠罩山巔的云翳,形成了一個極其好看的彩虹。
這便是山下彩虹的來源,而這個法壇的主持者是張守成,正一派的天師道是最擅長起壇打醮的門派之一,而他作為張家嫡傳,祖天師的直系血脈,在法脈上有特殊關系加持,主持這種大醮,無疑是最合適的。
上次張之維恩威并施,用一堆遺產打發走各位仙家之后,仙家們很守信,很快就各自派出了一些出馬弟子,來當法壇的儀軌人員。
有了這些人的鼎力相助,法壇順利的開始了,一直持續了足足七日時間,上應七星,現在終于到了最關鍵的一步。
只見張守成頭戴蓮花冠,身作紫絳衣,腳踏登云履,仙姿飄飄,風采照人,在他的周圍,還有上百位道士共同配合。
為了湊齊這些道士,就連東北鐵剎山上,不問世事的全真道士都出山了,加上張之維叫來的百多名出馬弟子打醮祝禱,這已經是除去千人大醮之外最頂尖的規模配置。
“天地自然,穢氣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張守成手持法劍,步罡踏斗,口中誦詠著,隨著他的誦詠,法臺周遭的法香飛速燃燒,升騰起的輕煙繚繞不散,又忽而一聚,化成一枚枚令箭,直上蒼穹。
緊接著,天空風云變幻,一道青光沒入張守成的體內,他的身影變得極其高大,威嚴不可抗拒。
“我說怎么感覺到熟悉呢,原來先前一閃而過的金光,竟是師叔打出去的敕令,還好我沒像上次一樣貿然攔截,不然干擾了法壇的進行,事情就大發了。”
張之維心里自語,繼續看過去。
只見張守成捏了個法訣,猛地一拍手中符箓,符箓化作流光,纏繞在他手中的法劍之上,燦爛不可直視。
而后,張守成整理了一下衣袍,對著遠方一拜,仿佛在向誰行大禮一樣。
拜完,他把手中法劍朝天高舉,怒吼起來。
“弟子正一道張守成代,請祖師爺降臨!”
剎那間,大地被震動了,那巨大的法壇也被震動了,靜了一瞬,澎湃而純凈的力量降臨。
高空之上,剛才還晴朗的天空,突然風云變幻,金云攪動,一張面容自云霄中透出,須發皆白,劍眉山胡,一片出塵之色。
這張巨臉緩緩睜開眼,平靜而淡漠地看著下方,他不屬于這個時代,高潔得像是神,在云天之外看著人世間的變化無端,不嘆息也不憐憫。
張之維注視著天上的巨臉,一拂衣袍,行了個大禮,輕聲說道:“恭迎祖師爺降臨!”
他心里嘀咕,“傳聞祖師爺性如烈火,伐山破廟,誅六天鬼神,這怎么不像啊!”
法壇上,張守成戴回法冠,整理儀容,對著出現在天空的巨臉叩首拜道:
“不肖子孫張守成謹稟天尊,今有倭寇禍亂一方,龍脈被截,弟子道行淺薄,力不能制,故此請祖師爺出手,以鎮妖邪、濟萬民……”
剎那間,天空中那張巨臉,猛地一變,本是一片出塵之色的臉上,此刻卻是殺氣騰騰。
與此同時,天空之中,云翳迅速聚攏,變的厚重如鐵幕,如山岳。
“轟隆隆!”
連綿不斷地雷暴自云中炸起,連帶激發出無數雷霆。
“我就說嘛,對了,這是……祖師爺的雷法?”
張之維連忙施展了幾張天地視聽的符箓,意識拔高,不留一絲死角,全方位觀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