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聽風的身子霍然一震,如遭雷擊一般,整個人都被定在了原地。
一旁,容祈和容家太上長老也看到了這八個字,但都有些迷惑。
“敢問樓主,老祖宗留下的這八個字,是為何意?”容家太上長老小心翼翼地問,“莫非,是說敵人,還是說解救之法?”
晏聽風卻毫無反應。
他捏著紙張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指尖都泛著白。
容祈注意到他身子顫得利害,幾乎無法穩住身體,不由心生駭然。
這八個字到底指的是什么,怎么會讓活了三百多年的武林至尊、江湖第一都失態至此?
容祈不知道。
只有晏聽風知道,他心中此刻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
這浪濤掀起數百丈,一波一波地涌來,從心神到四肢百體,連他的耳膜都在戰栗著。
這一瞬間,他什么都聽不見也看不見了,眼前只剩下了一個人的身影——
夜挽瀾。
別人都喚她阿瀾,所以他要叫她小挽。
他從來都不喜歡和別人一樣,他性格偏執暴戾,又陰晴不定,從來只想要的是獨一無二。
晏聽風從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喜歡上什么人。
在清醒的狀態下見到夜挽瀾的第一眼,無可否認,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殺了她。
因為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和他十分相似的東西——
野心、欲望、暴力、殺意……
人總是會看討厭和自己相似的人,卻又在成長的過程中變成自己討厭的人。
歸根結底,他還是太恨他自己。
恨他救不了神州,也恨他無能為力。
但夜挽瀾還是和他不一樣的。
她雖然有著強烈的自毀傾向,可卻如同一枝強大而堅韌的藤蔓,一點一點地朝著太陽的方位攀升。
這份情緒也感染了他,竟也讓他感受到了久違的活力和朝氣。
在相處的過程中,他不受控制地被她吸引,進一步感受到了她強烈的野心和對權力的欲望。
但這不是最吸引他的,最吸引他的還是她做的每一件事,不是為了自己,也不僅僅是為了身邊的人,而是整個神州。
她創立挽天傾公司,救的是神州失落已久的文化。
她跟隨考古隊深入各個無人之地,救的是神州被掩埋的歷史。
她還以一己之力清洗五大世家,救的是神州傳承至今的武學。
他多次在想,怎么會有這么一個人,不到二十歲的年紀,便做出了誰也無法想象的功績?
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竟然堅不可摧?
可她若是十歲便以女子之身入住東宮的永寧公主,那么一切便都了然了。
夜挽瀾太神秘了,即便她歷經了九百九十九年的循環,可她還是太過超出他的預料。
失傳的武學,她會,失傳的針法,她也會,旁人認不出的古董,她一眼辨認年份……
如此種種,晏聽風本生出了疑心,可無論是容家還是羅曼諾夫家族都告訴他,死者不可復生。
就算神州出現第二顆紫微星,也不會是早夭的永寧公主了。
但晏聽風沒有全然打消疑惑,回到神州后,他曾試探過夜挽瀾。
他雖然沒有見過永寧公主,卻也收集了不少有關她的情報。
可惜的是,無論是以何種方式試探,夜挽瀾都沒有任何反應。
與其陷入絕望,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給自己希望。
于是,晏聽風摒棄了這個念頭,直到容時讓他來到容家后山。
他看著手中的紙條,手臂劇烈的顫動著。
是啊,除了永寧公主,這個世界上的確挑不出第二個人知道神策槍法、天音樂法、太乙針法、蓬萊術法如何使用。
也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寒體、扶體和永寧體盡數融會貫通。
因為她本就是永寧公主,帝師寒云聲的徒弟,詩人扶光的摯友。
她不會,又有誰人會呢?
難怪她會對燕王遺物如此上心,也難怪她即便耗盡力氣,也要救海上的難民。
永寧公主,上乘天意,下順民心。
她有著無上的權力,可為了天下百姓,甘愿親自解決大疫。
晏聽風忽的想起很久之前,他們相識的最初,在江城一中那個窄小的心理咨詢室中,容域問她,她有沒有喜歡的人。
那時她說,她喜歡的人是神霄樓主,早就死了。
即便那時他看出她只是隨意地找了個一個借口,可如今想來,心下卻歡喜異常。
“原來是你……”晏聽風的手指慢慢合攏,將紙張握于掌心之中,聲音輕不可聞,“竟然是你。”
有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滑落,“嘀嗒”一聲,在地上濺起了水花。
“樓主,您……”容家太上長老大驚失色,失聲,“您……哭了?”
據江湖史記載,神霄樓主無名無姓,因為在他剛一出生就陷入了無窮無盡的追殺之中。
這場追殺持續了三年,直到他的父母力竭被仇人殺死,只剩下了年僅三歲的男童。
即便是這個時候,他也沒有流淚,漂亮的眼睛里有的只是對仇人濃烈的恨意與殺氣。
也正是這血海深仇,支撐著男童習得絕世武功,在他十歲那年斬殺了第一位仇人之后,整整六年的屠殺,鑄造了令人聞風喪膽的武林至尊。
這些年來,又有誰曾見到這位江湖第一人落淚?
就算是在萬軍之戰的最后,神霄樓主便是流盡四肢百骸的血,也絕不可能流一滴淚。
但接下來,更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噗——”晏聽風竟是吐出了一大口血。
觀鮮血的顏色,是心血!
別說一大口,就算是一滴也極其耗費精元。
“樓主!”容祈和容家太上長老都慌了神,“您撐住,我這就去請云輕宮主過來!”
他們也隱約能夠判斷,晏聽風能夠活到至今,也是強弩之末、風中殘燭。
可他們也誰都沒有做好準備接受晏聽風會死這個事實。
對容家來說,晏聽風就是他們的主心骨。
“無礙。”晏聽風卻笑了起來,他眉眼彎起,唇也上揚,很溫柔的笑,“我是高興。”
他是真的很高興。
對他來說,沒有什么消息比永寧公主還在神州更好了。
永寧公主不死,大寧不滅。
那么,只要她在,他相信,就算是曾經的敵人卷土重來,也一定可以對付。
永寧公主既在,他也終于了無牽掛,沒有什么好留戀的了。
他怎么會不高興呢?
他太高興了。
容祈和容家太上長老怔怔地看著這個年輕的白發男人在大笑,像是一個瘋子。
良久,晏聽風止住了笑。
他抬起頭,笑容加深,很輕地吐出了那個在唇邊壓了不知多久的稱謂:“公主。”
原來三百年后,他們終于還是相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