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北京,紫禁城隆宗門,軍機處。
這個創設于雍正年間的衙門已在這里佇立了一百多年,由最初的幾間木板房發展到現在的規模,風霜剝蝕,巋然屹立,既是這個王朝興衰的見證,也是皇宮之內刀光劍影和陰謀詭計的旁觀者與參與者。
如今朝廷改行新政,新政便要有新氣象,新官制已實施,舊衙門已裁撤,惟獨這軍機處沒撤,因為軍機大臣們不樂意,皇家也不樂意,所以,如今的大清朝廷,真正的決策中樞還是這幾間毫不起眼的大瓦房。
像其他衙門一樣,軍機處的窗棱上也掛著白綾,門口的布簾子也換成了純白色,就連門前豎著的那塊刻著“閑雜人等止步”的鐵牌也被一塊白綾罩了起來,當然,鐵牌雖被罩住了,但規矩還是規矩,軍機處乃軍機重地,非請莫進,任你是王公貴胄,沒有皇上的旨意,也得站得遠遠的。
幾十個穿著千日孝的小太監正在軍機處前的路上掃雪、篩沙,這幾日來連降暴雪,太監們沒敢偷懶,萬一這路上要是哪位軍機大佬摔斷了腿,可就是太監們的罪過了,那都是些七老八十的老頭子,骨頭可脆著呢,折騰不得。
“急報!急報!”一個俗稱“小軍機”的軍機章京從不遠處的電報房匆匆跑了出來,一邊跑一邊喊,手里舉著一個電報封,小太監們急忙閃開條道,卻連頭也沒敢抬,這幾日南邊傳來的“腥聞”一封接一封,不惟太后心里不高興,就連那幫軍機大臣也都個個心里憋著火呢,前幾天有個小太監看了眼軍機處的大門,結果就被治了個“窺伺軍機”的死罪,雖有小德張求情,但到底還是派去東陵看林子去了,這種時候,哪個小太監膽邊生毛,敢再胡亂抬頭張望?
那軍機章京還沒跑到門口,軍機處值房里已搶出兩位大佬,一位是領班軍機大臣慶親王奕劻,另一位是軍機大臣瞿鴻禨。
說起這位瞿鴻禨,在官場上那也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不為別的,就為他當年的那一句“梁頭康尾”,不僅讓梁士詒和楊度丟了功名,也使瞿大人成了官員們茶余飯后的最好談資。瞿大人如今已是第二次入值軍機處,去年剛剛被人彈劾滾蛋,罪名是“昏聵糊涂,攬權恣縱”,其實官場中人都知道,瞿鴻禨滾蛋的真正原因是要給袁世凱騰地方,他不走,袁世凱就入不了軍機,袁世凱入不了軍機,朝廷就不能把他架空,而遍觀軍機處,人緣最不好、后臺最不硬的人就是他瞿鴻禨了,他不滾蛋誰滾蛋?何況,瞿鴻禨一向跟岑春煊走得近,和袁世凱、奕劻是政敵,非退出軍機不可。
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袁世凱背著“鴆殺大行皇帝”的嫌疑跑了,軍機處空出一個位置,按說這本是個人人眼紅的位置,但偏偏碰上南方革命軍興,竟然沒人敢來接這燙手山芋,小恭王倒是想干,可資歷不夠,做不了軍機大臣,沒辦法,議來議去,唯一的合適人選只剩下瞿鴻禨大人了,于是幾位軍機一合計,向朝廷上折子,又把他請了回來,頂替袁世凱,至于當年彈劾瞿大人的那位御史,則被治了個“陷害忠良”的罪名,到烏里雅蘇臺放羊去了,至于奕劻,如今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都難保,怎么可能提出反對意見?
由于袁世凱不僅是軍機大臣,還兼著好幾份差事,所以他這一跑,倒是便宜了不少人,瞿鴻禨只是眾多撿便宜的人里官最大的一個,像“官屠”岑春煊就頂替了外務部尚書的位置,現在還很有可能出任北洋大臣一職,至于原來那位北洋大臣楊士驤,朝廷已派御史趕去天津查帳,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掌握他貪墨的證據。如今的大清官場就是一口漆黑的染缸,沒有誰是干凈的,一查一個準,包他跑不了,不查別人卻去查楊士驤,只是因為他是袁世凱的心腹,手里還管著些兵,朝廷不能不防啊。
奕劻和瞿鴻禨剛出來,軍機處又走出來兩人,一個是文淵閣大學士世續,一個是“挑簾子”軍機鹿傳霖,四位軍機大臣站在門外,看著那名越奔越近的軍機章京,神情都有些麻木,這些天來從南方傳來的軍報已將眾人神經鍛煉得愈發粗壯,無論是革命軍又攻陷了何地,還是革命軍又殺了什么封疆大吏,眾人都不會在乎了。
既然是亂世,眾人就打好主意做這亂世的頂梁柱了,至于到底撐不撐得住這棟破房子,卻是沒有把握,只要心到了,也就對得起那俸祿銀子和官箴了。
電報遞到眼前,四位軍機謙讓一番,到底還是由領班軍機奕劻拆了封,匆匆掃了一眼,面無表情的轉身走回軍機處,將那電報呈給攝政王載灃。
載灃可沒奕劻那么好的定力,被那電報里的內容驚得瞠目結舌,從炕頭上跳下來,半天才說道:“這……這……怎么回事?黎元洪做了叛軍的議院議長?王占元和盧永祥降了反賊?還發了通電?”
見其他人一臉愕然,奕劻才幽幽說道:“這電報上說,昨天下午,武昌反賊在城里舉行了一個什么‘發布會’,在會上,當著洋人的面,北洋軍標統王占元和盧永祥宣讀了一份聲明,說了些大逆不道的話,還說他們是陣前倒戈,現在已是反賊一員,末了還要擁戴袁世凱做‘共和大統領’,而且還跟著反賊頭子趙北一起舉著拳頭高喊‘打倒滿清’,最后還號召全體北洋將士‘投身革命’,那黎元洪雖然站在一旁沒說話,不過辮子也剪了,還穿了套洋人的燕尾服,做了議院議長。這電報是湖廣總督陳夔龍拍來的,上頭還說,當時還拍了照片,那照片他已派人兼程送來,幾天后諸位就可一睹那位黎議長的風采了。”
“前日陳制臺不是來電報,說王占元和盧永祥是戰敗被俘嗎?怎么又成陣前倒戈了?”世續問道。
“你問我?我又該問誰去?漢陽、漢口亂成一鍋粥,哪個消息是真,哪個消息是假,誰也搞不清楚,只怕連陳夔龍自己也不知道。刀架你脖子上,你敢說你不投誠?”
奕劻拿出鼻煙壺,抹了點鼻煙,一個噴嚏下去,頓時精神一振,又說道:“就算這是做戲,那也是高明的戲,這戲既是演給朝廷看,也是演給北洋軍看的。咱們啊,得快拿主意,再讓那個趙北這么上躥下跳的話,用不了多久,我看,他陳夔龍陳總督也快成‘革命同志’了。”
“慶王說的有道理,王占元、盧永祥都是武夫,黎黃陂也是,如今落在亂黨手里,如何捏,怎么捏,還不都是由亂黨說了算?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坐在角落閉目養神的張之洞睜開了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
“朝廷萬不可被亂黨的疑兵之計亂了心神。依老夫看,還是盡快派兵大舉南下,集中兵力先掃平武漢亂黨,那個趙北比起其他亂黨來要狡猾老練得多,實乃朝廷心腹大患,只要先剿滅了他,其他亂黨不足為慮。不要小看了這個趙司令啊,從他這些通電和聲明來看,此人陰險狡詐,他是想將這水攪得更渾啊。”
“派兵南下?誰的兵可靠?北洋新軍?各省新軍?”小恭王溥偉問道。他不是軍機大臣,原本是入不了軍機房的,現在是奉了懿旨在這里學習行走,自從袁世凱一跑,朝廷亂了套,不少跟袁世凱走得過近的大臣擔心受到牽連,也紛紛舉家躲到租界,連官也不做了,朝廷不得不多讓旗人擔待些朝政,如今這關口,只有旗人靠得住了。
眾人默然,連黎元洪那樣的穩健派人物都降了革命軍,誰又能保證其他漢軍將領的忠誠?靠八旗兵么?那還真不如卷鋪蓋回遼東了。
溥偉趁熱打鐵,說道:“另外,叛軍里頭不是有江蘇兵么?他們人在武漢,可家眷在江蘇啊,咱們不如按圖索驥,一個個拿下,叫叛軍人人自危,看誰還敢附逆。我早說過,漢臣靠不住,關鍵時候,還得咱旗人上!黎元洪、王占元、盧永祥為啥降得這么利索?因為他們是漢人吶,和咱們不是一條心。趁著北洋軍現在還在發呆,咱們趕緊把兵權抓在自己人手里。”
張之洞聽了這話,心往下一沉。原來自己為朝廷忙前忙后這么多年,到頭來,在小恭王這幫旗人眼里,自己竟只配和黎元洪那些小角色站在一起,想到這里,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說道:“不可,萬萬不可!這是自取滅亡之道……”但話未說完,只覺胸口一悶,咳嗽幾聲,喉嚨一甜,竟咳出一大口血來。
見此情景,攝政王載灃將臉一拉,呵斥道:“恭王!你怎么說話的?”
(勘誤:在第六十八章里,150毫米重迫擊炮的射速搞錯了,應該是每分鐘六發,而不是九發,多謝書友指正。話說當時寫這段的時候,我想的是每十秒鐘打一發炮彈的,可當寫出來后卻寫成了每分鐘九發……諸位明白導致錯誤的原因了吧?呵呵。當然,每分鐘六發的射速也是相當的狂野的,不知道是否過于夸張了,不過考慮到炮管短、炮彈非制式,似乎也說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