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天剛放亮,但這街道上已略微有些熱了起來,在的頭一批客人已將茶喝白,準備會帳走人了,還沒等他們邁出門去,第二批客人已踱進茶館,在那伙計們殷勤的招呼聲中落座了。
成都城里大小街道五百余條,全城茶館卻有四百多間,平均每條街道都有一間茶館,這成都百姓對茶的癡迷由此就可見一斑了。
成都的茶館與北京城里的茶館還是略微有些不同的,成都的茶館多半沒有書場,純靠賣茶贏利,至于少數設有書場的茶館,則多半是因為經營不善,光靠賣茶無以維持,故而請來說書先生照顧場子,如此一來,成都茶館要么沒有說書先生,要是有說書先生,則必定是有絕活的,能讓茶客甘心情愿多掏一份書錢爽耳朵的“俏嘴兒”。
靠近山西會館的“廣香閣”就是家有書場的茶館,請的說書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秦二麻子”,秦先生最擅長的就是竹琴說唱,扣弦準,嗓音清,在這成都方圓百里之內也算是一絕,再加上茶館泡茶所用的水是赫赫有名的望江樓薛公井提上來的,所以這廣香閣每日總是顧客盈門,由于茶錢不菲,到這里喝茶的客人基本上都是縉紳,而且這街上頗有幾家票號、錢莊,這廣香閣實際上也充當了成都錢業公會議事所的角色,平時錢業公會的掌柜聚首,也多半首選此地。
不過今日的廣香閣卻沒有書場,秦二麻子雖然就在茶館里喝茶,可是卻沒演奏竹琴,而是像其他茶客們一樣,也在議論路款虧空的事情。
當初錫良督川時候,號召百姓認購川漢鐵路公司的股份,剛開始的時候因為是“官督商辦”,百姓不買帳來修改公司章程,改為完全商辦,這才從民間募集了一千多萬兩白銀的股金,川督將這些銀子存到了官錢局,說等到鐵路勘探完畢之后就用這筆銀子修建一條從成都直達武漢的鐵路,今后的四川土貨就能很方便的運到漢口銷售了。
當然,這些股金里并不都白銀,有很大一部分是隨田賦附征的“租股”言之,就是提高田賦,不過這部分田賦不是白征,將來等鐵路修好,還是要連本帶利還給川民的。
多少百姓都著這條鐵路呢紳指望著在鐵路上尋覓一個財源,農夫指望著“租股”返還,而且鐵路修好之后隨田附征的租股也可以停下來了,這田賦也能降下去了。
可是就在前天,從成都軍政府里出消息,存在官錢局的這一千萬兩銀子的民股只剩下了不到六百萬兩另外的那些銀子下落不明!
什么叫“下落不明”?那不是虧空么?這錢不是叫貪官吏中飽了私囊,就是叫鐵路公司的那些總辦、幫辦、會辦、委員給挪用到別的地方去了!當年前任川督錫良辦銅元局、銀圓局,用得就是川漢路款的銀子!
銀子自己沒長翅膀。還能自飛了不成?
銀子沒長翅膀。可是這虧空案地息卻長了翅膀。不過短短兩天工夫本上大半個四川都知道了這個消息。本來還琢磨著這個消息是真是假。可是成都總商會和重慶總商會地通電一出息就被證實了。結果川民群情洶洶叫嚷嚴懲偽清川督地。叫嚷共和政府拿四川田賦抵償川民損失地……大有挖地三尺、將銀子找回來地勢頭。
用不著刻意煽動。這川民地“民氣”就爆發出來了。這路款虧空地事情可不比帝制、共和。這關系著百姓碗里地飯、身上地衣。不是幾封通電就能解決地。這件事若是擺不平地話。這共和政府地臨時大總統就是個廢物!
民國大總統。任命那個貪墨了幾百萬兩銀子民脂民膏地趙爾巽做什么“川西都督府參議”。他袁世凱袁大總統打得是什么主意?往輕了說。他這叫有眼無珠。往重了說。他這叫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何況。那個趙爾巽還是屠殺川民地“趙屠”。請問大總統到底是何居心?是想將川民趕盡殺絕么?
不行!這路款虧空案必須一查到底。查它個水落石出!趙爾巽要殺。那些虧空地銀子也必須一分不少地追回來!
這兩天來,成都大大小小的茶館里最熱鬧的話題就是這川漢路款虧空案,官方說法與民間傳聞交織在一起,讓人無所適從,沒入路股的茶客也就是湊個熱鬧喊兩嗓子,那些入了路股的人卻是破口大罵,揮拳振臂揚言要“四罷”的人也不少。
所謂“四罷”,就是罷耕、罷—課、罷市、罷—工,共和政府一天不給個說法,四川百姓便一天不給這個共和政府交納賦稅、承擔徭役!
不過奇怪的是,雖然人們都在談論這“四罷”,可是就沒有一個人能夠說清楚這句口號是從哪里傳出來的。
百姓當然不會想那么深遠,他們更關心的是自己的利益,既然“四罷”喊,那么他們也就跟著喊。
這廣香閣的說書先生秦二麻子就是叫嚷“四罷”最兇的人物,原因也很簡單,當初募股的時候,他可是買了二百兩銀子的股票的,這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正好是他秦二麻子的棺材本,這可是他省吃簡用半輩子攢下的,為了買路股,當初灌縣的那幾十畝上好的水田他硬是沒買,這要是顛個個兒,如今他也不必在這茶館里撥弦弄琴看人臉色了!
“悔呀,悔呀!這眼目下要是有人賣悔藥的,多少銀子我也買下了!”
秦二麻子邊說邊抹眼淚,邊上站著的那個小徒弟也跟著掉眼淚,師徒倆那眼泡都是通紅,這可不是作假,他們是真的心疼啊。
“當初若不是信了姓施的那龜兒子的話,我咋會鬼迷了心竅?二百兩銀子買了幾張紙,說好了鐵路修成每年至少拿二十兩銀子的利息,而今想想,這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喲!這便宜都叫當官的賺去嘍!”
見秦二麻子說得凄慘客們也是搖頭嘆息,還有一些人感慨秦二麻子出手大方,若沒有這路款虧空案,誰能想到,一個茶館里的說唱先生竟能拿出二百兩銀子去買股票?別看這秦二麻子平時穿的樸素、吃的簡單,可是這真人不露相啊,這棺材本都夠蓋座大茶館的了。
秦二麻子抹了抹眼淚,拿那滿是淚水的手往茶桌上拍了幾下沖著正在算帳的茶館掌柜喊了兩嗓子。
“慘吶,慘吶。掌柜的,人家都在喊罷市,你咋就不罷市呢?”
“你那也叫慘?”
不等茶館掌柜抬起頭,卻從角落里傳來聲冷笑客們扭頭望去,見一個長衫的中年漢子正端著茶盞苦笑。茶客們相互打聽,這才得知那中年漢子是山西票號“義誠號”的二柜,姓蔣。
“蔣先生有
一個機靈的茶伙計急忙提著開水壺走了過去,為蔣先生續了開水,一眾茶客也都屏息凝神看蔣先生又能說出什么消息來。
“知道為什么今日義誠號關門歇業么?”
蔣先生端起茶盞,吹了吹那滾燙的茶水,向眾人瞄去。
“難不成也在這路款上倒了帳?”
茶掌柜急忙著碟炒香豆走了過去,將碟子往桌上一擱,說道:“我還在義誠號存了十幾兩松江銀呢,可不能倒了啊。”
聽眾頓時精神一振有些急的人甚至圍了過去,追問義誠號的事情。
當年川督募路款民股誓旦旦的保證鐵路一定賺錢,再加上朝廷的上諭少商人都認購了路股,作為金融業頂梁柱莊、票號自然也會放過這個投資機會,他們的入股可就不是幾百兩、幾千兩銀子的事了,幾萬兩、十幾萬兩買些鐵路股票,就是指望著能利滾利,將來鐵路一通還能成為一言九鼎的大股東,如此一來,成都錢業公會也坐不住了,以公會的名義也認購了二萬兩銀子的路股。
現在川漢鐵路未修建一寸,可是款已虧空了近一半,消息傳出,整個成都金融業如同地震一般,錢業公會也吵翻了天,在錢莊、票號存著款項的儲戶聽到消息,立刻趕去提款,引發了擠兌狂潮,不少資金周轉不靈的錢莊、票號已不得不關門歇業,如此一來,引發了更大的恐慌和擠兌狂潮,如果不是共和軍政府緊急頒布了宵禁令,并派兵在街口站崗,恐怕這城里已是亂了套。
“義誠號倒不倒我不清,我只知道,義誠號的大掌柜已被軍政府拿了,現在就在牢里蹲著呢,不然,我怎會有閑心在這里喝茶?”
蔣先生這話一出口,頓時引一陣騷動。
“這……這是怎么回事?”茶館掌柜急紅。“張掌柜昨天不是還說要去向總號拍電報調款么?怎么也被軍政府拿了?”
“哼!姓張的那混帳昨天偷了我的章,提走了庫里最后一筆銀子,這做賊帶栽贓,軍政府不拿他拿誰?若不是今日軍政府派人告之,我還蒙在鼓里呢!姓張的那混帳黑心黑肝,當初從山西過來奪我的權,我就看出這是個混帳東西!現在義誠號倒帳,虧空厲害,那姓張的混帳腳底抹油想開溜,走之前帶筆銀子,他這是不打算回山西啊,只怕也是想去租界里逍遙呢。幸虧軍政府禁止帶大筆銀子出城,不然的話,姓張的那混帳已經逃遠了,可是總號追問下來,卻只能追問到我的頭上,你們倒是說說,那姓張的是不是混帳?”
眾人面面相覷,這兩天里,成都城里城外的銀號掌柜確實被共和軍抓了不少,這些掌柜都是虧空了柜上的銀子打算開溜的,不過這樣的小人畢竟是少數,多數銀號還是講信用的,雖然柜上沒有資金周轉,可是掌柜的沒有跑路,而是自覺的響應軍政府號召,到軍政府登記銀號資產,維護金融業的信譽。
“哎喲,我的銀子。”茶館掌柜慘哼一聲,兩眼一翻,向后便倒。
兩個伙計急忙將掌柜扶住,又掐人中,又灌熱茶,好一陣忙活。
秦二麻子走了過去,在茶館掌柜前胸后背推拿了幾下,這才緩過勁來。
“十幾兩松江銀就把你心疼成這樣,你要是也買了鐵路股票,還不得拿頭去撞墻啊?”秦二麻子哼了哼。
茶掌柜哀號道:“松江銀是只有那么十幾兩,可是墨西哥鷹洋卻存了一百塊,你的那些路股最多只沒了一半,可我這銀子是全沒了啊。”
這時掌柜的婆娘也趕了過來,兩人是抱頭痛哭。
“不行!不能叫奸商昧了咱們的銀子。大伙去拆了義誠號!我就不信,義成號的地窖里連一兩銀子也沒了。”
一個袍哥打扮的人站在茶館外頭,把頭探進窗戶吼了一聲,吐沫星子濺了蔣先生一臉。
“放屁!”蔣先生拿起茶盞,一揚,茶水澆了那袍哥一頭。
不待那袍哥發作,茶客們已是嚷成一片。
“拆個屁呀!現在義誠號跟別的銀號一樣,鋪子外頭都站著槍兵,拿軍政府的話來講,這叫‘維護金融秩序’!有本事你就去拆拆看,看那共和軍手里的漢陽造到底是不是用來燒火的!”
“要拆,也該去拆了鐵路公司的衙門!那衙門修的氣派,鐵路連一寸都沒修好,那幫鐵路公司的會辦、幫辦倒是先把自己的門臉修得漂漂亮亮的。”
“這路款都叫他們這幫吏貪墨了!咱們去拆了他們的狗窩!”
“光拆了他們的狗窩不夠,還得把他們拉出來游街!”
“別光說不練!咱們先去拆了鐵路公司的賊窩!”
秦二麻子拿起茶盞,往地上用力一摔,呵斥一聲,茶館里頓時安靜了片刻。
“同去!同去!”
“抄家伙!抄家伙!”
茶客們愣了一下,茶館外已沖進來幾個袍哥打扮的人,抄起條凳,站在店里吆喝了幾聲,眾人被這么一挑唆,頭腦一熱,也跟著抄起條凳,沖出茶館。
局面一時有些混亂,縉紳們尚可矜持一些,可是那些從店外沖進來的袍哥可就沒那么文明了,這順手牽羊的人也不少,等人大半離開,茶館已目全非,就連那幾個銅制開水壺也被人提走了。
“師父,師父!等等我,等等我。”
秦二麻子的徒弟尋了根掃帚,最后一個沖出茶館,茶館里又安靜下來。
“蔣先生,這……這可怎么是好?”茶館掌柜向同樣一臉愕然的蔣先生望去。
“掌柜的,趕緊關門。我呀,也個機會回北方,現在川民群情洶洶,瞧這架勢,若是處置不好,那就是民變啊。我算是瞧明白了,這路款虧空案,是有人在做局,想把水攪渾啊,這年頭,想渾水摸魚的人可不少,剛才那幾位就是,不過他們也就是提個開水壺、順幾包茶葉什么的,比起那些指點江山的大人物來,剛才那幾位就是小把戲里的小把戲。”
蔣先生說完,放了塊大洋在桌上,然后一撩長袍下擺,便匆匆離開了茶館。
“還愣著做什么?快上門板!”
茶掌柜將最后一位顧客送出門去,忙不迭的下令伙計上門板,還沒等最后一塊門板上好,從街上又走過一隊人馬,也是氣勢洶洶,喊打喊殺,不少人手里還舉著川漢鐵路公司的股票,顯然,他們也是路款虧空案的直接受害者。
“群情洶洶”,茶館掌柜又想起了蔣先生剛才說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