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獵鹿(五上)
對相戀的人來說,時間總是過得太快。當李旭與陶闊脫絲從月牙湖畔返回蘇啜部營地時,天色已經擦黑。無數個火堆點在營地正中央,遠遠看上去就像星星在草尖上滾動。火堆旁,遠遠傳來牧人的歌聲,有對長生天的歌唱,更多的是對男女情愫的直接表白。李旭和陶闊脫絲對望了一眼,又快速把目光避開去。甜絲絲的感覺在各自的心頭蕩漾,仿佛呼吸的風中都充滿了花蜜的味道。
“你們可算回來了!”正帶領著族人在營地外圍巡視的阿思藍看見李旭,跑過來低聲抱怨。按照常規,陶闊脫絲一定回跳起來回敬一句:“誰要你管!”。可今天,眾人等了半晌卻沒聽見小蠻女的動靜。大伙奇怪地瞪起眼睛,發現陶闊脫絲的臉色紅紅的,目光中竟帶著一種別樣的溫柔。
“原來,草原上的花開了!”有人促狹地說了一句,立刻引來了一大串哄笑聲。陶闊脫絲的臉色更紅,猛地一夾馬肚子,沖開眾人,向自己家的方向落荒而逃。
“看來附離大人不但刀法好,騎射好!”阿思藍跟著調笑了一句,策馬擋住了李旭的去路。他和妻子平時沒少被陶闊脫絲這個小惡人“欺負”,此刻得到機會,豈能不抓緊時間一雪前仇?
李旭被眾人笑得兩耳發熱,偏偏又不能像陶闊脫絲那樣縱馬走開。只好瞪大了眼睛,裝做對阿思藍等人的突厥話似懂非懂狀。待眾人笑鬧夠了,才拱了拱手,低聲問道:“阿思藍大哥找我有事情么?怎么今天部落里點了這么多火堆?”
“你的族人來了,西爾族長正在設宴招待他們。舍脫部、必識部和達喜部的勇士還沒走,所以大伙正好湊在一起吃烤羊。春天的羊剛抓上膘,正是鮮嫩時刻!”阿思藍笑著向李旭介紹。去年正是商隊的到來給蘇啜部提供了會盟其他霫人諸部的契機,這次眾人再次來臨,蘇啜部自然要竭盡所能地招待。況且這些人都是附離和徐賢者的族人,諸霫牧人敬屋及烏,也會對商隊表現最大的善意。
“九叔么?太好了!”李旭狂喜地叫道。今天真的是萬事如意,才與陶闊脫絲有了終生之約,九叔就帶著人趕來了。自己回氈包里寫一封家書托他帶回去,估計用不了多久…….
“你的族人長相都一樣,我認不清誰是誰!”阿思藍苦笑著承認。在他們眼里,幾乎所有漢人長得都差不多。在一起混得像李旭和徐大眼這樣廝熟的,阿思藍自然能分清楚二人之間的差別。像九叔、張三等只有數面之緣的,在霫族男人記憶中幾乎是毫無差別的同一張面孔。
“你快去吧,徐賢者和族長的弟弟蘇啜附離帶人去和東邊的契丹人締約了,要小半個月才回來。你的族人方才還在四處打聽你們的住處呢?”侯曲利走上前推了李旭一把,笑著說道。
“謝謝阿思藍大哥,謝謝侯曲利兄弟,咱們改天喝酒!”李旭拱手與眾人道別。族人這個稱呼讓他感覺非常溫馨,雖然上次旅途中曾經留下過很多不愉快的記憶,但時間久了,這些不愉快的記憶就被慢慢淡忘,心中剩下的僅僅是鄉音的親切和對故園的眷戀。
一縷若有若無的鄉愁包攏了李旭,他不斷地催促著坐騎,希望能在最短時間內與那些熟悉的面孔相遇。然而,火堆旁的臉孔卻讓他有些失望,九叔不在,郝老刀不在,甚至連令人討厭的杜疤瘌都沒有出現。接連走過了三、四個圍滿了陌生面孔的火堆后,他終于看到了幾個舊日相識。
“旭…..,李大人,您可回來了。族長正和我們談論您的功業呢!”張三叔大笑著從營地中央那個最大的火堆旁站起來,以比篝火還炙烈十倍的熱情向李旭喊道。
“見過李大人!”幾個熟悉和陌生的商販同時起身,向年齡不及他們一半的李旭鄭重施禮。
“李大人?”李旭長這么大,他還沒有長輩給自己施禮的經歷。所以在一瞬間的表情非常不自然,整個人也覺得暈暈的,好像剛剛被灌了十幾皮袋馬酒。
仔細想了想,才明白李大人指的是自己,趕緊從馬背上跳下來,一邊向眾人還禮,一邊叫道:“張三叔,麻子叔,你們,你這是干什么?折殺晚輩了,折殺晚輩了!”
“應該的,應該的,李大人在蘇啜部所建立的功業,我們聽了都覺得臉上光彩!”王麻子上前幾步,抱著李旭的雙肩說道。
“哪里有什么功業了!麻子叔千萬別這么說。九叔呢,怎么沒看到他的身影!”李旭輕輕地將身體掙脫出來,向眾人問。張三和王麻子等人過分的熱情讓他感覺到十分不習慣,如此虛偽的客套對他而言,還不如當年路上那“倒霉小子”的呵斥來得更實在。
一句九叔,緩解了所有尷尬。眾人聽得李旭發問,立刻緊緊地閉上了嘴巴。直到被李旭追問不過了,張三叔才垂下頭來,以極低的聲音說道:“九哥遇到點兒麻煩事兒,這次沒能來。具體如何,咱們待會兒去你的氈包里說吧。令尊托我帶了家書給你,待與族長大人應酬過后,我親自送到你的府邸!”
令尊、族長大人、府邸,李旭聽著這些一個比一個別扭的詞匯,心中僅剩的一點高興也被沖得煙消云散。九叔沒來,自己和陶闊脫絲的事情交給誰回稟?準備帶回中原的銀器交給誰捎帶?張三叔不是可靠之人,從他前倨后恭的行為就可推斷出其品性。其他人呢?老色棍王麻子難道可以信任么?
李旭心情不好,這場酒自然吃得寡淡。沒有九叔這個寬厚大氣的頭領,眾商販們好像也失去了很多精神頭兒,吃了小半頭烤羊,便相繼放下了切肉刀。西爾族長見商販們不像上次一般喝得爽快,以為他們是因為旅途過于勞累了,所以也加快了宴會過程。眾人約好了開集時間,又說了些不相干的客套話后,便宣布散席。
此番到來的商隊規模遠遠超過了上次九叔所帶那支,張三叔的約束能力又遠遠小于九叔。眾商販們挨挨擠擠,為了儲貨位置和氈包好壞爭執不休。李旭陪著蘇啜部的牧人們忙了小半夜,才把大伙都安頓了下去。在幫商販們擺放行囊時,他驚詫地發現,除了徐氏家族幾個伙計帶的是紙張外,幾乎每個人的貨物都以蜀錦為主。而牧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茶葉、麻布等,供貨者卻是聊聊。
“唉!”李旭心中暗自嘆了一口氣。他知道是自己和徐大眼兩個去年賣蜀錦發財的先例導致了這次商販們的一致行動。只是如此一來,大伙必然會失望而歸。以他半年來對部落的了解,并不是每個牧人家都為女人買得起蜀錦。阿思藍、杜爾、陶闊脫絲等人自然不在乎幾串銀鈴,但他們都是年青一代中的俊杰或長老的親戚,部落中數得著的富戶。對于大多數普通牧民而言,男人皮甲外的銅鈴和女人手上的銀鏈幾乎是代代相傳之物,那是他們兒子的聘禮或女兒的嫁妝,只有那么幾件兒,不到萬不得以,很少有人肯將家族的榮譽賣掉。
“附離大人是擔心九哥么?我知道大人是個有情有義的君子。老孫能交上你這么個朋友,也算他沒白在這條道上走這么多年!”一直尾巴般跟在李旭身邊忙碌的王麻子聽見了李旭長長的呼吸聲,咧著嘴巴問道。
“是啊,九叔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了,怎么連行商都分不開身?”李旭點了點頭,擔心地問。整個商隊中,孫九幾乎是唯一對他和徐大眼友善的長者。在李旭的心里,早已把這個豪爽、大氣而不失智慧的老者當作了自己的親人。
“唉,附離大人啊,您是個有遠見的,知道今后要發生什么,所以才留在蘇啜部過冬,給自家買的馬匹也是沒人看得上得駑馬。我們這些沒眼力架的,當時還偷笑您迂!”王麻子長嘆一聲,不著邊際地說道。
“怎么了,難道是賣馬賠了本么?九叔呢?他好像只買了兩匹馬啊,并且他當時出的價錢也不高?”李旭停住腳步,焦急地問道。跟王麻子說話太費勁,此人似乎從不知道重點在哪里,總扯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不是趁機擠兌人,就是拼命拍馬屁。仿佛不這么做,就不足以證明他是真正的王麻子。
“要是賠了,還好說。是讓人給搶了啊,讓官府給搶了!附離大人啊,還是您聰明,整個商隊,官府就沒看上您家那兩匹馬。剩下的,作價七百文官收,給的卻不是錢,而是折成了陳谷子,讓我們回鄉去領。附離大人啊,您說,這不是明著搶么?”王麻子揉了揉眼睛,聲音已經有些哽咽。
“老麻子,你又喝高了,滿嘴說胡話了吧!”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打斷了王麻子的哭訴。李旭皺著眉頭轉過身去,看見張三叔帶著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晃晃悠悠地向自己走來。
王麻子聽到了張三的呵斥,立刻止住悲聲,一邊輕輕抽了自己兩個嘴巴,一邊自責道:“看小老兒這張臭嘴,看小老兒這張臭嘴,一喝了酒就沒有把門兒的,一喝了酒就滿嘴跑舌頭!”
“行了,行了,麻子叔,您愛說什么說什么。出了蘇啜部,沒人還記得您說過的話!”李旭有些憤怒地拉住王麻子的手腕,大聲命令。
張三叔何等精明,見到李旭不快,趕緊上前幾步,先唱了個肥諾,然后低聲說道:“令尊托小可帶了一封家書給附離大人,孫九哥也捎了個口信給大人,大人在蘇啜部地位顯赫,卻為我等忙碌,真是折殺我等了!”
客套的話讓人頭皮發麻,目光卻黃鼠狼一般四下猛掃。李旭見到張三如此舉動,亦明白了他制止王麻子說話,是怕此處人多嘴雜,將來招惹麻煩。無奈地搖搖頭,向張、王二人發出了邀請:“三叔和麻子叔千萬別客氣,我可不是什么大人。我的氈包距此不遠,二老可否賞光到氈包中坐坐!”
“不勝榮幸,不勝榮幸!”張三得意洋洋地四下看看,故意把聲音抬得老高:“附離大人相邀,是小老兒的榮幸。咱們當年共闖塞外的情誼,小老兒什么時候都銘刻于心的!”
眾商販方才與牧人們喝酒時,已經知道了李旭是部落中的貴客,族長西爾的未來女婿。此刻聽見張三和王麻子被邀請到附離大人的氈帳喝茶,立刻將羨慕的眼光投射了過了。李旭被眾人眼中的羨慕盯得渾身不自在,四下拱了拱手,然后快步走向了自己的坐騎。張三、王麻子和兩個陌生少年趕緊跟上,在眾人復雜的目光里走向部落核心位置。
女奴阿蕓還沒敢休息,見氈包里來了客人,趕緊上前倒茶。張三和王麻子見李旭已經可以使喚奴婢,更是羨慕不已。一個贊嘆附離大人有見識有運氣,另一個則自我標榜和李旭父親的交情好。亂了半柱香時間,才終于從懷中取出了精心收藏的一個厚紙信封。
“這是令尊托付小老兒交給附離大人的,大人請查驗上面火漆!”張三叔雙手捧起信封,恭恭敬敬地舉到李旭面前。
“三叔,這里沒外人,您還是叫我旭子好一點!”附離大人四個字,李旭聽得實在別扭,一邊接信封,一邊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那怎么成,那怎么成!當初是小老兒見識短,才敢自居長輩。您現在是蘇啜部的大官兒,我們能進您的氈包喝茶,已經是高攀,又怎敢再自命為長輩!”張老三連連擺手,客套道。
王麻子和兩個少年也隨聲附和,李旭沒辦法,只好由他們亂叫。反正附離只是自己的突厥名字,算不上什么官職。至于大人二字,就當沒有聽見。
眾人都在,他也不方便讀信。借著打水的由頭把阿蕓支開,然后低聲問道:“三叔,麻子叔,這里已經沒有了外人。九叔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煩,我能不能給他幫些忙?”
“附離大人啊,您是個有心的。九哥他如果看到了,也會覺得感激。這個忙,恐怕誰也幫不得!”張三嘆了口氣,說道。“上次托您的福,大伙都賺了些錢。不知道是命中注定還是被沖昏了頭,每個人都買了高頭大馬。本想著回鄉去威風威風,咳,哪知道命里沒有終歸無……!”
“是啊,我們命賤,不該學人家那么擺闊!”王麻子搖著頭插了一句。
兩個老商販你一言我一語,終于把九叔的遭遇說了個大概。原來眾人得了好坐騎襄助,回中原路上甚為順利,不到二十天已經到了漁陽郡。正當大伙騎著駿馬拉風的時候,官差卻突然攔住了整個商隊。
孫九等人以為自己沒打點周全,趕緊上前贈送孝敬。誰料到官差們卻不吃賄賂,而是拿著郡守大人的手令,告訴所有商販,按朝廷最新圣旨,邊塞駿馬一律官買。給每匹駿馬打了張七百文的紙條,命令商販們回鄉找地方官領錢,隨后就要把馬匹強行拉走。眾商販求了又求,最后搬出了虎賁鐵騎的步校尉出面說項,官差老爺們才把馬價漲到一吊錢,并答應給商販們三天時間重新購買腳力,三天之后,所有被官府看上的坐騎必須被主人牽了自行到衙門交割。
民自古斗不過官,大伙也只好認命。一邊想方設法收購驢、騾等畜生替駿馬馱貨,一邊將大部分皮貨就地甩賣。如此一來,收益比預計得折損了一半。好在眾人此行的紅利足夠多,才勉強保住了本錢。
隨后大伙就各自回鄉,孫九去易縣替李旭捎了趟貨,回鄉的時間就拖延了三、五日。到了家鄉后,縣令卻不肯按官府白條上的價格支付其馬錢,只是付了百十斗陳谷子頂帳。孫九惱怒官府失信,拒絕收谷子,拿著白條到郡里討說法。結果還沒等走出縣界,就被差役們以偷羊的罪名給鎖了回去。
“這,這不是栽贓陷害么?”李旭從來沒聽說過如此離奇的故事,憤怒地說道。
“豈止是栽贓,孫九他這么多年行走塞上,誰見過他貪過別人一文。他們分明是想要九哥的命啊!九哥家里多少也有幾頭羊錢,他的兩個女婿湊了錢去縣衙門贖人,縣太老爺卻說他以民告官,有傷風化。非但不肯放人,還要治孫九一個充軍的罪名!”張老三搖頭,不住嘆息。
“這天殺的狗官!”李旭氣得長坐而起,伸手就去摸刀。手掌摸到了腰間的革帶上,才猛然想起來自己是在塞外。如果回了中原,恐怕連靠近衙門口的資格都沒有。那個狗縣令顯然是準備置孫九于死地,出錢贖買的方法已經行不通。而中原官場上,自己好像沒一個熟悉的人?徐大眼家里倒是有些門路,可徐大眼去與契丹人交涉,人在千里之外。等他回來想辦法,恐怕九叔早已遭遇不測了。
‘原來,我依然一點力量都沒有!’孫九只是偶爾得罪了官府,就落得如此下場。父親讓自己以經商為名出塞避禍,一旦被官府追究了……。李旭的手顫抖著,臉色慢慢蒼白。
“附,附離大人,您和步校尉有些交情。所以咱們這次出塞,就,就想請您給步校尉去封信,讓他老人家想辦法救,救一救九哥。官對官的事情,怎,怎么也比民對官好糊弄些!”整晚上說話詞不達意的王麻子終于口齒利落了一回,結結巴巴地問道。
酒徒注:1、上周開年會,實在沒時間寫書,抱歉。可以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家園已經準備出版。指南錄在十月份會開始銷售。好像,好像,明的第三卷也即將出版了,具體時間酒徒正在跟出版社的編輯落實。
2、出版社建議給家園改個名字,哪位讀者能幫忙想一個更通俗,普及的,酒徒拜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