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歸途(二下)
剎那間,三十多萬大軍的氣勢居然被六萬叛賊壓了下去。打仗為的是什么,十個府兵中恐怕有八人不清楚。他們也沒有心思去考慮,身為大隋朝百姓,家中有男人被編在府兵序列,是一件幸運的事。因為那意味著其無論出不出戰,他們都可以享受免除各種課役的待遇。雖然戰時他們的衣裝、輕武器和上番赴役途中的糧食均須自備,負擔不小,但畢竟戰爭不是年年都發生的。并且,大伙每年有一段時間集結在州郡里接受訓練,也多少會學到一些戰場上殺人和自保技巧。而那些不幸沒被編入府兵的人,非但平素要繳糧服役,一旦發生大規模戰爭,還要被臨時征調去充當運送輜重的民壯。碰上戰爭規模超乎尋常,甚至會和前兩次遼東之役一樣,不經過任何訓練,每個人手中發一把刀即編入正式戰斗序列。
大伙平素跟著各自的將軍,渾渾噩噩地與不同的敵人作戰。僥幸立了功,得了賞,則可以用賞錢給家里添置幾畝地,或者給老婆孩子做件新衣裳。如果不幸戰死了,那也沒辦法,總比在餓死、累死在出征途中,隨便將尸骨添了溝渠的民夫結局好。至少大伙還能軍中的陣亡名單上留下些痕跡,碰到好一點的地方官,家人還能得到些撫恤。
然而在今天,六萬造反者卻清晰地告訴府兵們,對方究竟是為何而戰。“死于河南,不去遼東!”這個要求很卑微,卑微到人不忍卒聽,卻聽得府兵們心里發顫。府兵們猶豫了,退縮了,經歷過慘烈的遼東戰爭的他們,比叛亂者更懂得遼東兇險,更懂得背井離鄉的滋味。
官軍士氣一落千丈。“只追主謀,協從不問!”八個字,喊起來再不理直氣壯,甚至有人慚愧地閉上了嘴巴。
“擂鼓,擂鼓!”宇文述發覺己方氣沮,大聲命令。數百面大鼓同時在軍陣中敲響起來,一浪浪,試圖把敵人的喊聲淹沒。而那敵軍對平安活下去的卑微訴求,卻一次次陽光般從鼓聲中穿透出來,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死于河南,不去遼東!”
“死于河南,不去遼東!”伴著凄涼、悲壯的吶喊聲,造反者開始向前移動。不分前鋒后隊,整整六萬兵馬,泰山般壓向了數倍于自己的官軍。步伐整齊,意志堅定。
“他們這樣做簡直是在送死!”宇文士及聽見自己背后的將領們議論。這次,他沒有贊同大伙的意見。不分次序地向前,事先不經過弓箭手的壓制射擊,隊伍前方的巨盾和重甲步兵嚴重缺乏,按常理來分析,叛軍這種做法的確是在找死。但眼前這種看似找死的行為,卻帶著一種視死如歸的豪氣,這種豪氣壓得大隋官兵們抬不起頭來,弓箭手持弓的胳膊都在顫抖。
能在幾個月時間內把數萬兵馬的行動訓練得如此整齊劃一的人,絕對不是個莽夫。宇文士及覺得心里冷冷的,竟然隱約涌起了一股懼意。這個不是個好兆頭,即便在去年深陷遼東,跟著弟兄們轉戰千里時,他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下意識地抬頭去看雄武營的主心骨李旭,宇文士及發現對方臉上的表情和自己一樣陰沉,陰沉中帶著幾分敬佩。他知道自己沒判斷錯,旭子對官場上鉤心斗角方面有所欠缺,對戰局的預測和把握能力,卻遠遠超過很多沙場老將。此時連他的臉色也變了,說明眼前這場仗的確危機四伏。
“士及兄,你認識那個人么?”李旭用刀尖向一百七十余步外指了指,低聲詢問。他指的是敵軍主將。片刻功夫,叛軍的陣列已經向前推進了近一百步,那名白胡子老將軍策動戰馬,一直走在方陣的第一排。
“好像見過,太遠,不好確認!”宇文士及吸著牙齦回答。昨天晚上父親大人奪人家功勞的意圖表現得那樣明顯,旭子居然還叫自己士及兄。宇文士及覺得非常意外,又非常猶豫。平素與人交往,大伙通常都稱他為督尉大人,熟悉一點兒的則叫他的表字,稱他為仁人兄。“士及兄”這個不倫不類的名字,除了雄武營的這幫老粗外,沒人敢叫。
宇文士及很留戀“士及兄”這三個字中所表達出來的滋味,因為他自己不知道這份溫馨的感覺還能保存多久。這種溫情激蕩在他胸口,連敵軍身上的散發出來的沖天殺氣都仿佛被沖淡了不少。他涼棚,再次向遠方眺望,隨著叛軍與本軍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終于分辯出了白胡子將軍的身份。
“旭子,此人是李子雄,前右武衛大將軍李子雄!”宇文士及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緊張得變了調。李子雄是和他父親齊名的沙場老將,因為姓氏太差,被當今圣上逐出了軍隊。此人一氣之下投靠了楊玄感,叛軍之中,他是唯一一名在造反之前就有過實戰經驗的將領。
“李子雄,他很有名么?”李旭接下來的問話讓宇文士及差點沒背過氣去。他終于明白旭子為什么在臉上只表現出了對敵人的敬重,而不像自己同樣緊張的原因了。這個對官場一無所知的笨家伙根本不知道李子雄是哪般人物,對方名氣再大,他聽起來也是叛軍中普通一員,與李密等人沒什么區別。
宇文士及沒時間給旭子普及大隋軍方門戶與派系知識,就在他跟李旭說話這段時間內,敵軍已經漸漸踏入步弓有效射程之內。隨著凄厲的號角聲,天空再次開始變暗,數以萬計的羽箭升空,然后嘶鳴著落下。大部分沒射中目標,少部分穿透叛軍身上單薄的布甲,將不幸者釘死在地上。
叛軍陣型瞬間變得有些參差,但很快又恢復齊整。走在前排的精銳們把盾舉起來,擋住自己和身后的袍澤。走在后排的新兵踩過陣亡者的尸體,填補上本陣的空缺。隊伍最后,數千名弓箭手停住腳步,原地引弓。羽箭與官軍的羽箭在半空中交匯,一部分發生碰撞,落地。另一部分砸入了官軍的大陣。
“嗚――嗚――嗚嗚!”號角聲猶如受傷的野獸在長嘶,令人的頭發根根直豎。雙方吹響的都是進攻的號角,一聲比一聲凄厲,一聲比一聲桀驁不遜。宇文士及看見父親面前有一個小方陣脫離大隊,向敵軍迎去。最前方是三排身披重甲,手持巨盾、寬刃環首刀的步兵,第四到第十排,全是長槊手。
漫天都是飛舞的長箭,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咝咝聲,從天空中落下來,奪走生命。敵我雙方不斷有人在行進中倒下,士兵們腳步的頻率卻沒有絲毫停歇。以鮮血和死亡為紐帶,叛軍和官軍前鋒之間的距離慢慢拉近,慢慢地縮短到不足三十步。為了避免誤傷自己一方的兵馬,箭雨不得不停了下來。緊接著,又是一陣劇烈的戰鼓聲,敵我雙方士兵大聲吶喊,加速前沖。
雙方的將士馬上就要發生接觸,宇文士及預覺到自己即將聽到兩支隊伍相撞時發出的轟鳴。他本能張了張嘴巴,準備迎接那刺耳的撞擊。預料中的撞擊聲卻沒如期響起來,抬眼望去,他驚詫地發現敵軍陣型突然發生了變化,巨大的方陣一分二,小部分繼續向前,纏住了官軍的前鋒。大部分卻斜沖向左,跟在李子雄的戰馬后,直撲官軍右翼。
“他們的確瘋了!”雖然對叛軍抱著同情之心,宇文士及還是不得不仰天長嘆。李子雄將軍對叛軍的掌控能力令人佩服,除了他,沒人可以做到讓一伙訓練嚴重不足的民夫在兩軍即將發生接觸的剎那變換陣型,并改變攻擊目標。但他選錯了主攻方向,官軍的左翼是來護兒將軍的水師和陳棱將軍統帥的地方兵馬,這兩支隊伍之中步弓的配備數量雖然大,射出的羽箭雖然比右翼密集,但因為平素作戰目的的需要,長兵器和重甲兵的配備卻不多。如果李子雄帶領氣勢如虹的叛軍成功突破沖過羽箭截殺,靠近官軍左翼并將來護兒和陳棱的部屬擊潰,驅弱逐強,今天的戰斗他還有獲勝的希望。
偏偏此人卻選擇了官軍的右翼為突破口,那里是右御衛將軍張瑾、右武侯將軍趙孝才所統帥的兩支府兵。無論長兵器的配備數量、重甲步兵比例和軍容完整性,都遠遠強于水師和地方勤王兵馬。
宇文士及看了一眼旭子,發現后者看著戰場中央,表情依舊是一臉凝重。在他目光所盯著的方位,官軍前鋒與擔任阻擊的叛軍已經正式發生了接觸,金鐵交鳴聲剎那間取代鼓聲,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數以千計的人在第一次接觸時就倒了下去,更多的踩著同伴的尸體在拼殺。雙方的盾牌手們用巨盾頂著對方的盾,互相推搡,不時從盾后探出刀來,砍下一條手臂。長槊和竹簽、木樁從尸體中抽出來,毒蛇般吐著紅紅的舌頭,再從盾牌的縫隙中向前捅。有人被長矛刺中,當場戰死。有人卻半死不活,徒勞地捂著肚子,在血泊中翻滾呻吟。
數桿長柄厚背大砍刀從官軍隊伍中探出,沖破竹矛的攔截,將矛和矛的主人一并劈為兩半。他們的兵器太占優勢了,碰到什么都是一刀兩斷,敵軍中幾乎沒有東西搠其鋒櫻。很快,這支刀陣就深入叛軍中央,身后留下了一條由斷肢組成的通道。大批的官軍順著缺口涌進去,試圖將叛軍的陣型分割。就在這時,突然有數名身穿布甲的叛軍士卒從血泊中翻身坐起,雙手抱住了敵人的雙腿。
誠然,除了一死的勇氣外,他們什么都沒有。但連死都不怕了,又何必躲閃敵人的刀鋒。陣型繼續變化,矛和鋼刀的叢林遮斷了所有人的視線,片刻后,數十名身穿布甲的民壯拎著官軍的厚背大砍刀從陣中心殺了出來。
官軍的兵器、鎧甲、訓練程度都遠高于叛軍,但他們身上卻沒有叛軍那種求死的勇氣。一時間,數量接近一萬的前鋒兵馬竟然被李子雄留下的兩萬死士纏住了,并且被推著節節后退。
躲在本陣中觀戰的雄武營將士們目瞪口呆,他們沒想到雙方的初次接觸居然是這樣的結果。在大伙驚詫的目光中,李子雄帶著其余四萬叛軍加快腳步,拋下身后與官軍糾纏的袍澤,冒著箭雨,與官軍右翼越靠越近。
“你再說一遍,那個老將軍原來做什么官?”李旭突然又回過頭來,沖著宇文士及大喊大叫。
“右武侯大將軍!”宇文士及扯著嗓子回應。戰場上的聲音太嘈雜,二人雖然靠得近,卻只有通過大吼才能讓對方把自己的話完全聽清楚。
“可是因為得罪了陛下,三個月前在遼東被削職為民的那位李老將軍!”李旭焦急地揮舞著黑刀,追問。他記起來了,在自己于遼東埋頭練兵時,聽說過有一位大將軍被削職。軍中傳言,他丟官的真正原因是由于姓李,與童謠暗合。旭子記得當初自己還偷偷笑皇帝陛下太敏感,天下姓李的那么多,難道個個都是當皇帝的命么?
“是他,右武衛大將軍李子雄!”宇文士及焦躁地回答,不明白對方今天怎么突然變得饒舌起來。接下來李旭的喊聲被淹沒在金鐵交鳴聲里,李子雄帶著叛軍主力成功突破了羽箭攔截,與官軍的右翼發生了接觸,雙方大聲呼喝,聲震云霄。
旭子在向中軍指,而中軍正在升起令旗,命令左翼前移,吞掉李子雄留在戰場中央與自家前鋒糾纏的那伙死士。戰陣馬上就要開始轉動,吞掉這伙死士后,大隋官軍左、右、中三軍就會匯合,將李子雄徹底包圍。戰局發展到現在,懸念已經不大,可旭子的表情怎么這般焦急?猛然,宇文士及也領悟到了什么,狠狠地給了坐騎一鞭子,快速沖向中軍。
“不要―――”他喊得聲嘶力竭。拼命用皮鞭抽開擋路的士卒。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鼓聲再次響起,左翼兵馬踏著鼓點斜向前行,在戰場上畫了個完美的扇面,從側翼包向了李子雄留下的誘餌。
宇文士及頹然帶住戰馬,回奔雄武營。三十幾萬大軍已經全部動起來了,命令一下,根本無人能挽回。一隊士兵從他馬前跑過,他茫然地避開,又一隊跑過,他不理不睬,雙眼透過人群,透過遮天煙塵,直勾勾地看向自家右翼。
戰場右翼喊殺震天,官軍沒有擊潰民壯,相反,他們被民壯打得節節后退。右御衛將軍張瑾、右武侯將軍趙孝才大聲喝令,不停派遣親兵押上,卻怎么也止不住右翼大軍的潰勢。
“弟兄們,別跟皇帝干了,咱們不能再去遼東送死!”李子雄一馬當先,殺入官軍隊伍。右武侯的郎將、督尉、校尉紛紛閃避,根本不愿上前迎敵。對方是前任右武侯大將軍,執掌這支兵馬多年,愛兵如子,軍中一半將領曾經受過他的恩惠。
李子雄被罷官后,右武侯只有將軍,沒有大將軍。
今天,弟兄們念念不忘的大將軍歸來了,身后帶領的卻是數萬叛匪!
酒徒注:大伙新年快樂。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繼續。不要怪偶休息多,春節長假,你們四處腐敗時,偶肯定不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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