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爭雄(五上)
流星滑過墨一般黑的夜空,在連營之上散開,絢麗得如同天女在散花。大部分“花瓣”都砸在了地面上,跳了跳,瞬間便熄滅了。也有小部分橘紅色的“花瓣”不幸濺在了葛布或麻布做成的幔帳上,迅速便引起一團火光。
“敵襲,弟兄們,趕快起來迎戰!”郭方預大聲叫喊了起來。那不是什么流星和天女散花,而是有人利用火箭在襲擊他的大營。“這該死的軍師,還蒲山公門下高人呢,狗屁!”在發覺自己受到襲擊的一瞬間,郭方預開始后悔。這次席卷北海郡的行動是軍師一手策劃的,據說得到了蒲山公李密的傾力協助。只是從大伙開始行動到現在,那個名滿天下,曾經把楊玄感忽悠到死路上的李密從來沒有露過臉。
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流星接踵而來,伴著壓抑的雷聲,將死亡之焰帶入軍營。最靠近軍營外側的帳篷里有人被驚醒了,披著一件衣服跳到了營帳外。他們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情,當看在自己居然睡在火光中時,本能地發出了一聲尖叫。很快,這種凄厲的尖叫聲就交織起來,匯成了一曲來自八層地獄的哀歌。
黑夜里不知道來的是什么妖怪,低沉的雷聲類似馬蹄擊打地面,卻又比馬蹄落地的聲音悶,薄,短促。他們在連營外風一般的卷過,把無數支火箭射入到流寇們休息的帳篷上。烈火以令人難以想象的速度在軍營里蔓延,比烈火蔓延得還快的是人心中的恐懼。越來越多的嘍啰兵沖出了營帳,沒拿武器,衣不蔽體。出于人類的本能,他們向營寨深處逃去。在營寨深處休息的人被周圍紛亂的腳步聲從睡夢中驚醒,幾乎沒經過任何思考,他們就加入了逃命行列,與潰下來的人一道哭喊著奔向連營的更深處。同時,也把恐慌傳播到連營的更深處。
“站住,敵人沒幾個兒,大伙不要逃,合力把他們殺出去!”郭方預急了,扯著嗓子大叫。敵軍人數不可能太多,否則軍師安插在齊郡的細作不會發覺不了郡兵集結的跡象。況且在歷城通往北海的路上還有益都與海昌兩座大城控制在自己人手中,如果有大隊官軍從城下通過,弟兄們即便不敢出城迎戰,至少也能及時將警報送過來。
但官軍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沖到了自己面前,這只能說明他們來的人不多,絕對超不過五千之數。而此刻,在他郭方預和另一名大當家秦君弘麾下,有嘍啰三萬,強征入伍的百姓近七萬。“別逃,傳我的命令,準備反擊,亂逃者斬!”郭方預一腳踢飛了從自己身邊逃過的嘍啰兵,再一把,拎住另一個逃命者的脖領子。他喊得聲嘶力竭,卻沒有人聽他的。包括被他拎住脖領子的小嘍啰,用力一掙,把唯一的外套留給了大當家,然后頭也不回,赤身裸體地加入了逃難行列。
“站住,我是你們大當家!殺回去,敵軍不到五千!殺了他們,我明天給你們吃肉!再逃,再逃者殺無赦!”憤怒到極點的郭方預撥出佩刀,在面前用力揮舞。以往當他試圖殺人立威的時候,總是能將麾下的大小嘍啰們嚇得站在原地,哆嗦不已。可今天,他發現自己的辦法不靈了,當他和身邊的侍衛砍翻了第一個人后,其他逃命者便蒼蠅般炸開去。血并沒有激起他們的勇氣,唯一的作用是令他們盡量不靠郭方預太近。一邊逃,還有人用北海方言向郭方預等人嚷嚷,“后生崽,一塊跑吧。秦叔寶來了,刀劍不長眼呢!”“腦袋被驢踢了你,再不跑就來不及啦!”
這些話里邊沒有太多惡意,甚至還包含著隱隱的關切。郭方預楞了一下,仔細檢視才發現自己居然只穿了一件長度僅可及膝的葛袍,而平素用來表明身份的沖天冠,黃金甲此刻卻全部扔在營帳里。他身上這副打扮和大多數逃命者差不多,也怪不得對方不把他當大頭領。
“英雄難過美人關,老子披掛起來,就能帶隊反擊!”他在心中自我安慰著,放棄對潰兵的阻攔,轉身走向自己的寢帳。剛剛前行幾步,卻又覺得身邊的逃命者打扮過于怪異。再仔細一看,他發現十個逃命者中居然有九個沒拿著兵器!
天啊!郭方預覺得心頭一痛,有股熱乎乎甜腥腥的東西立刻向嗓子眼里涌。他知道弟兄們為什么毫無反抗之力了,問題就出在他這個大當家身上。為了防止強征入伙的百姓們夜里逃跑,宿營的時候,他和秦君弘命令新兵老兵混和居住,每個嘍啰負責監管著三名新人睡覺。而那些新入伙的菜鳥們根本沒有兵器,也沒有經歷過任何大陣仗。讓他們搬石頭、抗云梯還湊合著能用,突然遇到襲擊,他們除了逃命外不會做任何其他選擇。
用力將涌到嗓子眼的血吞進肚子,郭方預低頭沖進了自己的營帳,他要趕快收拾些細軟,拖著帳篷中那個小娘皮一道逃命。這一戰已經徹底的敗了,雖然到現在他連敵軍的影子都沒看見。當超過三分之二的弟兄開始逃命的時候,郭方預對聚攏其余三分之一人手反敗為勝不做任何幻想。
如果此時有逃命者大著膽子回頭,他們會發現事實正如郭方預所料。敵軍很少,甚至比郭方預所說的五千還要少。距離郭方預的寢帳最近處,此刻只有五十余匹戰馬陸續躍過了營寨外側的木柵欄。
但沒有任何人上前阻止他們,嘍啰和被強征入伍的百姓不是郭方預,沒有郭大當家那么清醒的頭腦。在官軍沒有殺入營寨之前,他們已經被接踵而來的火箭射落了抵抗的勇氣。
一部分人持著弓箭,另一部分人持著火把和橫刀。來自齊郡的郡兵們在木柵欄內集結,燃燒的帳篷照亮他們身上的鎧甲。他們沒有立刻向敵營深處突進,而是兩兩組合到一起。“嗚――嗚――嗚!”帶隊的校尉吹響號角,持弓者立刻將手中長箭在臨近同伴手中的火把上點燃,然后,他們快速松開弓弦,將無數燃燒的“火鳥”送上夜空,當那些火鳥從空中撲下來,便是新一輪災難的開始。
最靠近連營外側的帳篷幾乎都跳起了火焰,有的是被偷襲者用火箭點燃的,有的是被風中卷來的火星引燃的。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剎那間燒紅了半邊天空。詭異凄厲的火焰一側,流寇和剛剛被協裹入伙的百姓們四散奔逃。而在那燃燒的帳篷之間,一小隊一小隊來自齊郡的輕騎兵緩緩向前推進。
各隊兵馬的推進速度很慢,甚至可以說,他們在遷就逃命者的速度。如果發現自己追得太近了,帶隊的將領便吹響號角,命令弟兄們停下來,用火箭招呼周圍沒有被點燃的營帳。當發現對手亂哄哄地逃遠,他們又不急不徐地追了過去。
在沉睡中剛剛醒來的流寇們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零星有勇敢者沖到郡兵們的馬前,或者被亂箭射翻,或者被橫刀砍死。郡兵們的射藝不算精湛,手中的角弓力度也僅僅達到一石左右。但四下橫飛的羽箭剛好是流寇們的克星,郭方預和秦君弘的隊伍都是在短時間內快速膨脹起來的,嘍啰們身上根本沒有合格的鎧甲,對正規軍隊構不成威脅的羽箭,射到他們身上卻是必死之傷。
十幾名嘍啰兵背著大包小包在猩紅色的火焰間鉆了出來,他們是流寇中膽子較大者,還記得自己四處劫掠得來的財產被大當家存儲在什么地方。郭家軍今后是否還存在與他們關系不大,只要保住身上的包裹,他們就不愁下半輩子的生計。
一支輕騎兵從側面快速撲過來,將貪財的嘍啰們沖散。馬背上的騎手揮刀橫抽,將逃命者和他們背上的包裹一并割裂。血在火焰的照耀下發出妖艷的光,比血光更妖異的是地面上滾動的金銀珠寶。有人扭動著受傷的身體,匍匐著,試圖把散落的金銀珠寶壓在身下。馬蹄從他們身上毫不留情的踩過,受傷者吐出最后一口氣,死去,臉上卻帶上了滿足的笑容。
“界,界太欺負人了吧!”一名長得非常像屠夫的漢子帶著五百多名嘍啰沖向了正在放火的郡兵。此人是郭方預的侍衛,在郡兵們偷營之前,他剛好奉命召集人手巡邏。眼下,他手中幾乎掌握著唯一一支建制還算完整的隊伍。看到郡兵們囂張的表現,他毫不猶豫地發動了反擊。
“嗚嗚――嗚嗚!”帶隊的校尉張江吹響號角。五十幾名郡兵快速轉身奔遠,拉開與反擊者的距離。四條腿的戰馬總是比兩條腿的活人跑得快,屠夫侍衛領者嘍啰們撲了個空,只好望塵興嘆。
“界,界叫什么事兒!”沒等他的話音落下,數十支羽箭從夜空中飛了下來,將其身邊的嘍啰射到了十幾個。對手又兜回來了,邊策馬邊放箭。“頂住,頂住!他們沒多少銀。”屠夫一手舉刀,一手持盾,大叫。在他憤怒的目光注視下,不講理的騎兵們兜轉馬頭,再次跑到了一百步以外。
“嗚――嗚嗚――嗚嗚!”校尉張江吹響號角,第二次帶著騎兵沖殺過來。屠夫侍衛組織人手反擊,卻根本碰不到對方寒毛。很快,又一批嘍啰倒在了紛飛的羽箭下,幸存者打著哆嗦,四下張望,口中不停地發出逃命的請求。
“鄭頭領,撤吧。弟兄們都跑光了!”
“鄭頭領,撤吧,咱們打不到他們,老挨打也不是事兒!”嘍啰們七嘴八舌地勸著,惹得屠夫侍衛火冒三丈。“撤,撤什么撤,咱們逃了,這些細軟都便宜誰!”他罵罵咧咧的反駁,舉起盾,帶頭向對面的騎兵攻去。
如果敵人不敢纏斗,他就可能一直將他們趕得遠遠得。雖然今夜的戰斗義軍肯定輸了,但有了這批珠寶,就不怕招不到弟兄。待一會兒大伙拿些珠寶,趁亂逃遠了,用不了多久,河南諸郡的群英榜上就會多出一名叫鄭恩的大當家。這樣想著,屠夫侍衛膽氣越來越盛,雖然明知道身后跟上來的袍澤沒幾個,依然腳步不停地奮勇反擊。
忽然,他發現不再有亂箭射到自己身邊。抬起頭,名叫鄭恩的屠夫侍衛看到不遠處的騎兵們散開了。而他身邊,剩下的兩百多名鐵桿弟兄個個腿打哆嗦,上下牙齒的碰撞聲清晰可聞。
“界,界是什么玩意啊?”屠夫侍衛驚詫地瞪圓雙眼。他看見那伙輕甲騎兵的側面出現了二十多匹高大的怪獸,每匹怪獸身上都覆蓋著一層厚厚鎧甲,正前方除了蹄子外,只露出兩只暗紅色的眼睛。怪獸背上,是一個全身被鐵甲包裹的怪人,青面獠牙,巨齒紅發。持著丈八長槊的他們前進速度不快,卻如同一座移動的小山般,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阻擋。
“咯咯,咯咯,咯咯!”屠夫侍衛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清晰地響。他感覺到勇氣正從身體上溜走,很快溜得一干二凈。對面的怪物開始進攻了,腳步踏在地面上猶如驚雷。它們的速度不快,如果人撒開腿跑,未必不能逃得性命。
“逃啊!”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聲,屠夫侍衛身邊的弟兄們陸續轉頭,以平生能達到的最大速度向大營深處沖去。他們的動作提醒了屠夫侍衛,丟下沉重的盾牌,他亦加入了逃命的隊伍。
“追!”校尉張江只說了一個字,策馬追向潰散的流寇。輕騎兵們以最快速度從背后趕上,把逃命者一一砍翻在地。沒人敢再回頭迎戰,那些畫者鬼臉的具裝甲騎成了嘍啰兵心中的永久夢魘。直到若干年后,這場戰斗中幸存的流寇提起此夜來,說話的聲音依舊還會打哆嗦。
“界,界,爺爺那天倒霉,碰上了秦叔寶的具裝甲騎!”若干年后,終于弄明白了對手是什么怪物的鄭恩對著自己的孫子說道。那場戰斗是他平生參加的最后一戰,逃離戰場后,他便找了個偏僻的村落隱居下來,任誰來請,也再不出山。他承認自己被嚇落了膽子,也正是因為如此,在那個漫長的亂世中,他居然保住了一條性命。而當年他的朋友和大部分對手后來都戰死在沙場上,為著不同的目的和理想。
注!:具裝甲騎,隋代重騎兵,戰馬除了馬鞍和馬鐙外,還配有:面簾;雞頸;當胸;馬身甲;搭后;寄生。人披鐵甲,多以長槊為兵器。此兵種攻擊力和防御力都非常強大,后因為造價過于高,機動性差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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