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諾言(六下)
家園第五章諾言(六下)
沒等三人走到西跨院門口兒,二公子世民已經遠遠地迎了上來。劉弘基和武士彟二人見此,趕緊上前抱拳躬身。卻被李世民一手一個托住了胳膊,口中連連賠罪:“世民舉止無狀,大冷天害二位哥哥來回吃風,你們不罵我便宜了我,切莫再這般客氣!”
由于剛下過雪的緣故,府內的家將和幕僚們很少出來走動。偌大個西跨院門口,只有四個人互相客套。冷冷的白毛風吹得人衣服獵獵作響,卻吹不散賓主之間的熱切。
“二公子那里話來,士彟和我俱在唐公府行走,這尊卑之禮……”劉弘基笑著搖頭,手臂肘猶自往下沉。他做事素來持重,雖然李家兄弟情同手足,在大伙面前,卻從不肯缺了禮數。
“這是西跨院,又不是正堂。弘基兄千萬別跟我再客氣。否則,咱們過了身后這道門檻兒,我可是要大禮參見兄長!”李世民手上又加了一把勁兒,硬生生將劉、武二人的身體托直,笑著說道。
“二公子說笑了!”劉弘基的腰躬不下去,只好將抱在一起的雙拳舉及眉間,聳了兩聳,方才作罷。
“人都說二公子氣度非凡,今日一見,可比其舅兄強得太多了!”順勢直起身軀的武士彟偷偷看了一眼長孫無忌,心中暗道。自從李旭離開護糧軍中后,李世民就很少往軍中跑了。有些年沒接觸,他心里吃不準這位含著金勺子出生的公子哥是什么脾氣。但對方的客套話聽起來非常讓人受用,全然不像輔佐他的某些人,眼睛都長到了頭皮上。
正暗自點評著,又聽見李世民繼續說道:“想當年我和二姐天天到護糧軍中看士彟兄和仲堅兄演兵,直到后來因為要替父親處理家務,才不得不中斷了。現在想起當時情景,一切宛如昨日。”
有道是好言一句三冬暖,雖然明知道對方說得是句客套話,武士彟也覺得自己心里熱乎乎的,像喝了半斤老酒般舒坦。由于出身商戶的關系,他在李府中一直不著眾人待見。除了唐公李淵、世子建成和頂頭上司劉弘基外,基本上再無第四人肯主動與他說話。偶爾有同僚開口,也多為命令語氣,叱去呼來,好不高傲。今天李世民聊聊數語,卻沒半點架子在。直聽得他心懷激蕩,一時間連將命賣給對方的沖動都有。
“當年二公子在軍中為我等搖旗吶喊的情景,想必懷遠鎮的很多弟兄們都記得!”提起多年前的往事,劉弘基臉上的表情也溫暖了許多。當年二公子只有十四歲,仲堅不到十六,那個冬天一樣很冷,但留在雪地里的卻全是快樂的記憶。
如今二公子已經十七,過了這個年就十八歲了,霸氣十足,眉宇間再看不出當日那個不愿意服輸,滿校場追著人比武的頑童模樣。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劉弘基更喜歡那個癡迷于武學和兵法的頑童,而不是眼前這個英氣逼人的少年豪杰。
和當年的那個武癡稱兄道弟,劉弘基可以做到肆無忌憚。和現在的這個霸氣十足的李府二公子平級論交,劉弘基自問沒勇氣給自己惹那么多麻煩。
“是啊,如果大伙都在的話,眼前的事情也省心許多!”李世民搖搖頭,嘆道。他不是出于有意,但嘆息聲卻令劉、武二人的心俱都是一緊。八百壯士東征,歸來者不到四十。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改變了許多人,包括他們四人中的三個。
死去的人不可能會再歸來,僥幸生還的人卻不得不記住血的教訓。自己的后路不能交給那些沒有擔當能力的人,這也是武士彟遲遲不得升遷的原因之一。他不敢再和建成走得太近,雖然對方是李府的直接繼承人。
“難道還有什么事情令二公子為難么?這種情況可不多見!”劉弘基微微一笑,追問。
“弘基兄又開小弟的玩笑,我這點本事,還不是一半學自您之手。莫非弘基兄還藏了許多私未教,害得小弟做起事來每每手忙腳亂?”李世民笑著反問,略帶抱怨的口氣引起了一片會心的笑聲。
談談說說,四人不覺已經進入西院大堂之內。李世民生性好武,因此即便在招待客人和約見下屬所專用的大堂內,所用裝飾品也都是些兵器。屋子中最大,最引人注目的家具是一個梨木做的兵器架,上面橫著各式各樣的長兵。架子斜上方所對的是一排壁鉤,掛著十幾口寬窄不同的橫刀。由短到長,越靠近主人座位越貼近實戰。最內側的一柄舍棄了中原橫刀外形,比尋常戰陣所用橫刀長一尺,寬兩寸,從頭到柄收了條漂亮的圓弧,雖然隔著厚厚的刀鞘,卻仿佛依舊透出幾分鋒芒。
“這是我從小到大學武用過的兵器,舍不得給元吉,所以全部擺在這了!”李世民一邊請大伙落座,一邊指著占據了滿滿半間屋子的兵器介紹。
“二公子的武藝修為想必已經登堂入室!”提起武學,劉弘基也上來的幾分興致。他看出來最靠近李世民座位的那柄橫刀是參照李旭的兵器打造的。李旭的刀法胡漢雜糅,適合有一定膂力的人在戰場上拼命。無論從刀身的重量和刀法的風格來看,都不適合李世民這樣的貴胄公子練習。沒想到二公子自從得到李旭的指點后,居然堅持著練了三年。而不是圖個一時新鮮,過后即丟。
“與弘基兄相比,肯定差得還很遠。但跟錢叔討教,卻可以偶爾勝之!”李世民笑了笑,謙虛地說道。
他口中的錢叔是李府侍衛統領,出身于綠林,年青時殺人無數,因此戰場經驗極其老到。尋常武士能在他老人家面前走上十幾招,已經堪稱好手了。李世民卻可以偶爾勝之,武藝自然已經遠超于府內眾侍衛之上。
然而,令武士彟震驚的卻不是李世民的勇武。大隋民風強悍,關隴猶甚。像唐公李淵這種武將世家,族中子弟不擅長武藝才是稀罕事。令武士彟驚詫地是對方居然依然留著那把彎刀,據他所知,此刀為當年軍中鐵匠參照李旭的彎刀仿制,因為手中找不到同樣的隕鐵,所以打出來的只是個次品。看上去鋒芒必現,實際上用來砍柴都稍嫌誤事。
正驚詫間,他又聽見劉弘基說道:“二公子說笑了,弘基這點微末本事,怎好意思拿出來賣弄!”
“叫我世民,弘基兄,這是我的院子,你當年經常來的!”李世民的聲音自身邊傳來,不高,卻每每出人意料。
“當年二公子尚未成年,所以末將可把二公子看成弟弟。眼下二公子已經在府中獨擋一面…..”武士彟看到劉弘基紅了臉,很笨拙地解釋。
他明白李世民的苦心,也理解劉弘基的為難。所以不開口,看著雙方在一個稱呼的事情上沒完沒了地牽扯。
“獨當一面,便做不得弘基兄的弟弟了么?”李世民將手中茶碗重重向桌上一放,瞪圓了眼睛質問。“莫非我年齡一直在長,而弘基兄的年齡一直在降不成?”
“二公子說笑了,弘基……”劉弘基拱拱手,兀自堅持。
“叫我世民,無論年齡多大,我一直把弘基兄當做自己的親生兄長!”李世民正色,補充。
劉弘基拗他不過,只好應了。“如此,弘基便再托一次大。但只是人后,若是人前,二公子且莫強迫弘基目無尊卑!”
“眼下是人前,還是人后呢,弘基兄?”李世民看著劉弘基,目光中充滿了笑意。
“自然是人后,世民,你這精靈古怪的家伙!”劉弘基被他逼得喘不氣,半晌才笑著罵了一句。
“不用點非常手段,怎能剝了弘基兄臉上這層方正厚重!”李世民如同偷到了糖的孩子,笑聲中帶著縷縷得意。扭頭,他又把目光看向武士彟,“士彟兄…….”
‘這么快就輪到我了?’武士彟心中暗暗叫苦,不待李世民說完,趕緊站起身來推辭,“卑職不敢,卑職出身寒微,本事也,也沒……”他緊張地照著說辭,卻不知道該怎樣拒絕對方的好意。
“士彟兄如果不想我如逼弘基兄一樣逼你,還是坐下叫我世民為好!”李世民談笑風生,語氣中卻帶著不容反駁的意味。
武士彟救助般看看劉弘基,又扭頭看向長孫無忌。在二人臉上,他都找不到任何暗示。無可奈何,只好拱手再次謝過二公子賞識之恩,然后笑著坐了。
“此番把兩位哥哥堵回來,的確有事情相托?”費了好大力氣把彼此之間的稱呼確定下來后,李世民終于把話轉向了正題。
“愿聞其詳!”武士彟和劉弘基同時拱手,回應。他們都是李淵的麾下,如果沒有特別授權的話,李世民原本不能差遣他們做任何事。但剛才看似無關的閑話已經將大伙彼此之間距離拉得極近,只要李世民所提出的要求不太出格的話,二人無論如何都拉不下臉來推脫了。
“這事兒交給小弟,千難萬難。但如果讓兩位哥哥去做,其實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李世民揮揮手,示意長孫無忌取來一紙文書,“剛才在議事時我建議攫流民中精壯者為兵,以備盜匪。父親大人答應了后,哥哥把具體執行的任務交給了我。這是相關文書,授權我隨意調遣府內外將佐。”
長孫無忌呈上來的是一道規規矩矩的公文,具體大意正如李世民所述,唐公的官印蓋在左下方,其下是世子建成的私印。有了這兩個印,李世民本可直接點將,根本不必繞剛才那樣大的一個。但出于對劉、武二人的尊重,他依舊先攀足了私情,再委以公事。
“愿聽二公子差遣!”劉弘基與武士彟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起身施禮。
“剛不是說好叫我世民么?”李世民連連搖頭,眉宇間露出幾分蕭索,“早知道長大后如此無趣,我當初還是不束發得好!”
“世民說得極是,我二人過于膠著名分了!”劉弘基見李世民的落寞表情不似作偽,心中嘆了口氣,開口回應。
“二位兄長這樣才好!”聽了劉弘基的話,李世民臉上的表情轉怒為喜,笑著命令。“關于選兵及練兵一事,除了父親大人之外,咱們府里誰也比不上你二位經驗豐富。所以我也不想跟兩位兄長客氣,咱們四個明天一早直奔弘德縣,十里挑一,不,拿出百里千里選一的勁頭來,組建一支懷遠鎮護糧軍那樣的郡兵。不需要多,有五千人足夠讓關隴諸郡豪杰不敢輕動!”
畢竟只有十七歲,談及自己心目中的精銳之師,他忍不住握緊了拳頭,雙目之間精光四射。當年他只有十四歲出頭,不懂得區分軍隊的戰斗力高低。卻一直以李府曾經擁有如此勇悍的隊伍而驕傲。如今終于等到了一個難得機會,他要重現這支隊伍的輝煌,為了李家,也為了自己的夢想。
“我二人定將竭盡全力!”劉弘基再度起身,拱手。這次,他沒有稱李世民為二公子,也沒有防備對方別有用心。護糧軍是他這一輩子的驕傲,雖然知兵的劉弘基明白,當日那支由為逃避上戰場的膽小鬼和公子哥組成的隊伍未必比第一次征遼的大隋府兵戰斗力來得強。
但在座的所有人,包括李世民和武士彟,都只記住了那支隊伍的英雄事跡,選擇性地忘記了弟兄們最初混入護糧軍的目的所在。因為大伙無論當初抱著何種見不得人的目的躲入了護糧軍,無論在進入遼東前大伙如何喝酒打架,鬧事敗家,但最后那二十幾天里,大伙做得都像一個男人,堂堂正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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