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大花園
兩匹馬一前一后地奔跑著。相隔不到三丈遠的距離,前面的馬匹像是瘋了一樣到處亂竄,再往前不遠處,就是學里那面極深的碧波湖,這馬橫沖直撞的,若是跑到河邊把背上的人甩進湖里那可就糟糕了。
“小玉!勒韁啊!”
眼見前面那匹馬上的墨灰色人影開始搖搖欲墜起來,程小虎使勁夾著馬腹,一張白胖的小臉急得通紅,一邊喊叫著,不時低頭躲避頭頂的樹枝。
下一刻,只聽轟地一聲,前面那匹馬似是突然被人削斷了腿一般,猛然跪倒在地,馬背上的人影一下子摔飛了出去,剛好跌在不遠處的草地上。
“小玉!”
程小虎猛然勒緊了馬韁,從馬背上跳了下去,兩步躥到草地上的身影跟前,小心翼翼地把人扶起來,剛翻過她的身子,待看清楚后,不由抽了一口冷氣。
慘白的小臉上半邊盡是細細的劃痕。往日那雙靈動的大眼睛緊緊地閉著,這模樣嚇壞了程小虎,他趕緊將人從地上背在身上,也不敢再駕馬,匆匆地朝著學里的醫館跑去。
不遠處的涼亭上,一道人影靜靜地看著剛才的一幕,直到兩人走遠,才又靠坐了下來,緩緩閉上眼睛。
盧智回答完先生的問題,在對方的贊聲中坐下來,眼皮的一陣亂跳讓他皺了皺眉頭,從今天早上開始他就有些心神不寧的,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生。但想到他事先在遺玉身邊安排的人后,心中又漸安下來。
就在這時,一個身穿墨灰常服的學生匆忙跑到教舍門口,來不及對正在臺上講課的先生告罪,就喘著粗氣,沖著屋里大叫道:“盧、盧公子,你妹妹從、從馬上跌下來了!”
正捧著書本的盧智聽到這聲叫喊,心中一突,臉色猛然變幻,直直站起了身子大步朝那立在門口喘氣的學生走去。
“怎么回事?”
“馬、馬突然受驚嚇,然后就跑、跑出了馬場,后來咱們追過去...程公子已經把她送到醫館去了。”
盧智臉色一僵,對著呆呆站在講臺上的先生一禮,“先生,學生有事。需離開一下。”
“呃、嗯,快去吧。”
得了先生的應允,他轉身繃著臉離開,走出門后才飛快地邁開步子奔跑起來,在他走后,教舍里幾個學生的臉上方露出了淡淡地幸災樂禍。
盧智一路疾奔到了學里的醫館,詢問了門口的藥童后,在里間找到了人。
“盧大哥。”程小虎正幫太醫捧著托盤,瞄到從門外走進的盧智,出聲喊道。
盧智沒有應他,一步步朝著靠墻那張軟榻走去,直到越過太醫的身子看清榻上靜靜躺著的小人兒,雙拳瞬間緊緊握起,清俊的臉上閃過痛惜,之后既是刺骨的寒色。
程小虎本來還想說話,看見他的臉色后,張了張嘴愣是沒敢開口,反倒把頭撇了過去,他是第一次見到向來溫和的盧智這種表情,驚訝的同時,不知為何。心中還隱約泛起一股發毛之感。
太醫認真檢查了遺玉的狀況,又把她臉上的傷口做了處理了后,才起身喚盧智到外面去,有些猶豫地開口道:
“盧公子,盧小姐是暫時暈厥,身體并無大礙,只、只是......”
“林太醫但說無妨。”
“只是姑娘家的皮膚本就嬌嫩,又是這個歲數,雖傷口細長易愈合,但怕是會留下印子。”
盧智沉默了片刻,方道:“還有其他不妥之處嗎?”
“那到沒有,老夫寫個兩張方子,一熬后服用,可起壓驚安神之效,一研磨涂抹在面上,傷口會愈合地好些。”
盧智又問道:“您可記得上次我拿來的藥膏?那東西涂抹在臉上,也不能去疤嗎?”
林太醫年紀大了,想了半天才拍手道:“對!你說的是煉雪霜吧,當然有用,那可是——”
盧智暗松一口氣,伸斷他的話,又問了一些詳細的事情,才謝過了林太醫,朝醫館門外走去。
門口站了三個穿著各色常服的少年,皆是一臉擔憂地朝里面望著,見盧智出來,趕緊把頭垂了下去,跟著他走到醫館一側偏僻的角落后,其中一個個頭高的。才張口道:
“盧公子,對不住,我們——”
“無妨,你們把御馬場上的事情仔細講給我聽。”盧智面上并沒有責怪的表情,等聽三人把事情大概拼湊著講了一遍后,又與他們交待了些事情,才回到醫館里去。
遺玉靠著車廂,瞪著對面的盧智,因為半邊臉上包著東西,只能小心地張口說話,“大哥,我都這個樣子了,你還帶我回家,不是讓娘擔心么。”
盧智翻著手上的書,頭都不抬,“你也知道娘會擔心,誰讓你去騎馬的。”
“呃...”遺玉被他堵得啞口無言,的確是她不對,雖然當時劉助教那樣說了,但她也不是全然沒有拒絕的機會,搞成現在這樣子,她的確要付一半責任。
“老老實實地在家呆著吧,我已經替你稍假了。”
“啊?多、多久?”
“十日。”
遺玉捂著臉忍住撇嘴的沖動。十日,九月學里本來就要沐休一整個月,那她不是直接歇到十月去了。
“那你也該早告訴我,讓我收拾收拾東西再走啊。”
“你收拾什么,該帶的我都讓陳曲給帶上了。”
“我那一箱子書沒有帶上。”
“還敢說,你又亂收陌生人的東西。”
遺玉輕哼一聲,“若不是你口中的這個陌生人,怕是你小妹我這輩子就破相了。”
“誰讓你去騎馬的。”
又被噎了回來,遺玉不再找不痛快,扭頭掀開窗簾,看著外面的景色。眉頭才微微皺了起來。
這次事情絕對不是意外,她中午在坤院的床上醒來后,盧智就守在一旁,問了她一些在馬場上發生的事情,她都據實說了,她大哥臉上是淡淡的沒什么表情,只是教訓了她幾句,就匆匆離開了,到了下午下學后才來接她回家。
盧智顯然正準備做些什么,不愿意她摻合進去,或者是不放心她繼續在學里呆著,所以才讓她在家休息一段時間,對此她并無異議,早上的驚馬事件的確讓她受了不小驚嚇,想到在馬背上那種叫天天不靈,喚地地不應的感覺,她就想吐。
幸好她最后雖是稀里糊涂地從馬身上墜了下來,但摔在厚厚的草地上避免了斷手斷腳的悲慘下場。
聽盧智說還是人家程小胖子一路背著她從大花園跑到醫館去的,想想就驚訝,小胖子圓滾滾的,比她也高不了多少,能背著她這么個大活人跑那么遠,體力真好啊。
嗯,回去一定多做些好吃的,讓盧智后天給程小胖子帶去。
遺玉靠坐在床頭,垂著腦袋聽著盧氏的訓斥,時不時偷偷打個哈欠,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她娘也不嫌口渴。
“......你就不能讓娘省省心,好了傷口忘了疤,你是不是誠心讓娘難受...你說,你以后還騎馬不騎了!”
遺玉暗嘆一口氣,“娘,歲考時候,御馬是要算進學評里的。”說實話,她也不想再騎馬了,太恐怖了。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事有陰影了。
“你、你還打算騎馬?”
“呃...娘,我肚子餓了。”遺玉看見掀開簾子一角朝里面偷看的盧俊,決定還是趕緊轉移話題為好。
“餓了?你等等啊,娘去看看她們做好飯沒有。”
盧氏話音一落,盧俊趕緊把簾子放了下去,等她出去一會兒后,才溜了進來,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
“小玉,不是二哥說你,你也太沒有分寸了,這馬也是能亂騎的?想當初我第一次騎馬也是足足學了......后來啊,那次比賽我贏了他們六個人,把他們遠遠地甩在后面,哈哈!想到他們那個喪氣樣子我就想笑!”
遺玉聽著盧俊從一開始裝模作樣地訓斥她,變成吹噓他有次同別人比賽御術的事情,聽到最后,看見悄悄站在他身后叉腰瞪眼的盧氏,憋著笑夸贊道:
“二哥真厲害,那你駕馬一定跑得很快吧。”
“那是,跑起來就像是一陣風一樣,呼地就過去了!哈哈——哎呦!”盧俊揉著后腦臉上還掛著尚未收起的傻笑,扭頭看見盧氏后,趕緊站了起來。
盧氏瞪著他,重復道:“呼地就過去了?”
“呵呵,娘,我、我去看看晚飯好沒有。”說完便繞過盧氏一溜煙跑了出去。
盧氏回頭看見遺玉偷笑,也甩她一個眼刀子,“不許信你二哥瞎扯,聽見沒?”
“嗯。”遺玉重重一點頭。
“晚飯好了,等下娘給你端來。”
“娘,我就是臉上有些口子,手腳又沒問題,還是出去吃吧。”
“不行,這有時候磕著碰著,一開始就是沒感覺,等過了一兩天才難受,好好躺兩天再說,聽娘的話。”
遺玉為了讓盧氏安心,就沒再拒絕,雖然她自覺除了四肢酸痛外并沒傷到骨頭,但還是任盧氏在床上擺了小案吃晚飯。
吃飽喝足困勁兒就來了,在陳曲的伺候下洗簌罷,又讓盧氏給她上了藥,遺玉美美地躺在床上準備睡覺。
盧氏躺在外側,伸手輕輕撫著她的頭發,嘆氣道:“瞧你個沒心沒肺的,臉都傷成這樣子了,還笑得出來。”
她哪知道,遺玉這態度,一是自恃有那去疤的煉雪霜,二是眼不見心不煩,是個正常女子都不會希望看見自己破相的樣子,所以她自醒來以后就沒照過鏡子。
“娘,您也知道那藥膏好用的很,我肩上那么大塊都好了,臉上這么幾條小道道就更不用擔心了。”
“唉,娘也不嘮叨了,你要記得,以后做事不可再那般魯莽,出了事最擔心的還是娘。”在盧智的解釋下,盧氏并不知道遺玉這次的驚馬事件是人為的,只當是她自己大意。
“嗯,記住了,娘...”遺玉往她身邊挪了挪,嗅著母親身上特有的溫暖氣味,迷迷糊糊地嘀咕著,白日的驚嚇到了此刻仿佛全部都被拂去,不管是出了什么事,只要回到家中,在親人身邊,她心中的溫暖就能驅散所有的不安和紛擾。
第二日遺玉是在一股淡淡的粥香中醒來的,盧氏見她醒了,把手里的碗放在一旁的小幾上,待她坐起來后,給她簡單理了理頭發,端起碗小口地喂著她。
“娘煮的粥真香。”粥里放了切塊的薯蕷,甜絲絲的。
盧氏笑著道:“瞧你瘦的,這次回來娘好好給你補補。”知道女兒能在家待一個多月,她就做好了打算,說什么也要把人養些肉出來。
吃了早飯,劉香香來串門,見到躺在床上的遺玉,嚇了一跳,又問了事情經過,把她好一頓數落后,才拉著盧氏出了門。
他們走后遺玉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套上衣裳出了臥房。小滿早上回家去了,客廳里只有陳曲一個人在擦桌子,見她披散著頭跑了出來,趕緊丟了抹布,上前攔住。
“小姐!夫人說讓你在床上躺著的。”
遺玉呵呵一笑,“她這會兒不是出去了么。”
劉香香同盧氏前一陣子定的繡料來了貨,兩人不到中午估計是回不來的,她準備趁這功夫做些小點心,好讓盧智下午走時給程小虎帶去,不算這次人家的幫忙,原先她就答應過要做點心給他吃,總不能食言。
陳曲被她這么一說,不知如何回答,盧智掀起簾子從對面的屋里走出來,瞄了她倆一眼,徑自在椅子上坐了,倒杯茶后,才道:
“陳曲,你忙你的,不用管她。”
“對,你忙你的,不用管我。”遺玉一笑之后,從袖里取了發繩把頭發簡單扎著,去了后院,在廚房取了只小筐后,在小花圃邊上翻騰了一陣,摘了不少東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