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李泰拖延了三日,但臘月初十,遺玉在龍泉鎮為盧智買好現成的墓地,又修整之后,還是把存放了幾日的尸首送到了小鎮上。
龍泉鎮盧府的下人尚不知情,在一個大早起后,被遺玉遲遲告知了這一噩耗,不管是虛情假意,還是真情流露,總之這大宅中是哭聲一片。
在一個清朗的早晨,鎮南山下,包括程家和京城的盧家人在內,親友仆從數十人,身形憔悴的遺玉素衣白鞋,一路扶棺,將外人以為里頭裝了衣冠,實則是盧智尸身的棺木葬進了墓中,總算是讓死者入土為安。
李泰雖不便現身,可還是找了京中禮部的大儒私下給這喪禮主事,另從不亞于實際寺的天賀寺中,請了兩名得道大禪師前來誦詠。京
等到一切都處理妥當,已經到了傍晚,李泰沒有住在鎮上,而是獨自一人回了京城,臨走前,遺玉提出要見前幾日陪她夜闖天牢后負傷的面具男子,卻被告知,人在前天就已經自行離開,不知所蹤。
這就讓遺玉犯了愁,一來,她是想當面像他道歉再致謝,二來,對方曾經在那晚逃出大牢后答應,要告訴他盧智到底是被誰所害,那晚她在牢中所見抱著盧智投入火海的人又是誰。
讓她耿耿于懷的,便是盧智到死也背了個殺人兇手的不白罪名,連下葬都不能光明正大,尤其是在今天見了那具面目全非的恐怖尸首后,更讓她下定了決心——翻案。
在鎮上的府里擺了簡單的酒席,招待了參加盧智喪葬的客人,程小鳳喝的醉醺醺的,臨走前還拉著她低聲哭著,雖那份少女的純真情懷,終是再沒機會說出口,可遺玉清楚,這份感情,曾經清楚地傳達給了她大哥。
送走了客人,平彤在前院看顧下人打掃,平卉則跟著遺玉回了北院,侍候她簡單的梳洗,便上床去休息了。
按著她的習慣,將一盞燭臺放在了床邊,檢查了門窗,平卉看著她蓋好被子睡下,才退出屋子。
在她走后沒多久,遺玉便從床上坐了起來,披上衣裳,拿了防賊的藥粉在屋里門窗邊撒上,才去摳開床底下一塊石磚,拿出了藏在那里的東西——姚不治的盒子。
之后便是一夜未眠地背誦,她以前一直不敢看這白絹上的毒術,生怕自己走了彎路,可是眼下,肩上的責任愈重,她就要考慮地更遠。
她想了三日,從得知盧智生還無望之時,便開始思考,盧智為什么會被陷害致死,盧氏為什么會被一夕擄走,高陽、長孫嫻為什么會對她屢次刁難不屑一顧,再往前追憶,當年靠山小村,王氏母女為什么敢陷害她們,為什么他們一家四口走到哪里,都不得安寧。
是因為盧智不夠聰明?是因為盧氏被人錯愛?是因為她行事不當惹人記恨?盧氏被人錯愛?是因為她行事不當惹人記恨?
“不......”窗外漸漸天明,遺玉仔細地將已經背誦完畢的白絹折疊好,放進了扁盒中,又把里面剩下的六種毒藥種子,一樣挑選了兩粒,挪進了另一只木盒中。
“咔噠”一聲,將漆黑扁盒重新蓋好,拿在手上看著。新蓋好,拿在手上看著。
盧智足夠聰明,盧氏的愛情和親情也無錯,她自己也從沒想過要招惹那些人。這是權謀和武力當道的朝代,被動,就只有挨打的份。
一直以來,都只有盧智一人在快速地成長,但是一旦盧智倒下或是他不在,那就會出岔。現在想來,盧俊為什么要遠走他鄉去游歷,搞得杳無音信,在經歷了這么多的變故后,她突然看的清楚了,盧智在成長,盧俊又何嘗不是在為自己尋找一個出路,有朝一日能夠彌補盧智的空缺。
人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的能力不足,她便是這樣。琴棋書畫可以陶冶情操,可以讓她在這長安城里落腳,但真正能夠保命和救人的,卻是另有他物。現自己的能力不足,她便是這樣。
姚不治武功蹩腳,卻能夠帶著姚子期從李泰和紅莊的追捕中逃脫,那是因為他醫毒雙全;韓厲能夠在亂世之時,落腳在西北商路,又能在受制紅莊多年后,謀得自由身,且拐走他心愛的女子,那是因為他能文能武,謀略過人;盧中植能夠在離京多年之后往返,且聲威猶存,那是因為他悉知權術,進退有度;三公主能夠以一介女流之身,躋身開國功勛之列,巾幗不讓須眉,那是因為她能征善戰,地位高貴。
那她呢?她的路又在哪,沒有盧智的足智多謀,沒有盧中植的權術之心,沒有三公主的高貴出身,她要如何走下去?
握緊了手中的木盒,直到它發出“吱吱”的響聲后,遺玉才將它松開,從椅子上起身,走到軟榻便,拿起了這幾日伴她入眠的盧智生前的衣物,捧在手上,輕聲道:
“大哥,你放心,娘和二哥,我都會找回來的,我會變強,強到足夠幫你洗刷冤屈,強到足夠勇敢地活下去,強到不要受人的欺辱,強到可以保護自己所愛的人,代替你認真地活下去......大哥,兄妹多年,我知道你不會就這樣甘心地離開,那你就看著吧,你在天上看著我,好嗎...這是我最后一次在你面前哭,以后,我再也不會輕易地落淚,我會做到的,請你看著我...看著我吧...大哥...”
埋首在手中的衣物上,遺玉毫不掩飾地發出了破碎的哭泣聲,那哭聲中,委屈、傷痛、孤獨,似乎就要在這一刻爆發殆盡,將它們透支一空。
不知過了多久,半開的窗子中,透進了一絲金黃,東方起明。
長安城,大小事,初一來,十五去。
這是孩子們的童謠,來源也是大人們,指的是這長安城里的新鮮事太多,初一還算驚人的消息,到了十五的時候,若又了更新鮮的,便被過足了嘴癮的人們淡忘于腦后。
臘月十四,離長孫渙之死才過去半個月,離盧智被定罪才過去十天。
早晨的國子監門前,總是很熱鬧,一排排的馬車停靠在路邊,又有三五成群穿著各色衣裳的學生結伴走進那紅頭高門當中。
馬車就停靠在街角,遺玉掀起車簾,看了看不遠處的學府,低頭整理了下身上墨灰色的常服,跳下車來。
“小姐,王爺說,中午領會派人來接您,小的就不來了。”駕車的馬夫,是魏王府的人,遺玉只見過兩次,一次是前天跟著李泰到龍泉鎮去,一次是今天大清早便從京里跑去鎮上接她。
這幾日,她都住在龍泉鎮上,將近年關,李泰的公務變多,從盧智下葬之后,兩人只見過三回面,吃了三頓飯。
“嗯,我知道了,多謝你。”禮多人不怪,遺玉對他道了聲謝,對方臉上立刻露出了些受寵若驚的樣子,愣是站在路邊,看著她進了大門兒,才駕著馬車離開。
從臘月初一起,時隔半個月,遺玉又回來上課,本以為這學里的人會大驚小怪,可直到她走到書學院門口,也沒見幾個人對她指點,但是這種情況,止于丙辰教舍門前。
她一進門,剛才還亂亂的教舍,便“嗖”地安靜了下來,片刻后不到,在座的學生都交頭接耳起來,望向她的眼神,是鄙夷中,帶著那么點的厭惡,尤其是后排的長孫嫻,一雙水眸直寒地結了冰。
遺玉只當沒看見,瞄了一眼杜荷空著的座位,便走向自己的座位,只是還隔著半丈遠,她便看清楚自己以前豪華,現在狼藉的紅木書案。
閑置的書本、練好字的紙張,被撕成了雪花狀灑在桌面上,墨汁一層層地被潑在上頭,甚至有一些濺到了一旁的墻面,墨跡雖干,卻看的清楚,還有那日她未來得及帶走的坐墊,盧氏親手縫制的,也被人用利器剪開,里頭的絲綿都被掏了出來。
這還不是最過分的,遺玉走到書案前頭,伸手撥開了一片桌面上的紙屑,便見到她原本平滑的書案上,被人不知拿什么刀子,刻了一行行核桃大小,字跡各不相同的字,諸如——
“兄乃殺人兇手、妹能善其身乎”,“有此孽行之人,孰敢同其一室”
遺玉面色冷然地把這些碎紙推在一處,待看清楚桌面正當中一行大字時,眼中厲色一閃——
殺人償命,天有眼,火焚其身,快載
“我書案上的字,是誰刻的。”認出些字跡后,遺玉轉過身,看著滿教室十四五歲的少年少女,面色如常地問道。”
竊竊私語,眾人打量著她,卻沒人應聲承認,遺玉沒再問第二遍,一甩書袋將案頭堆成小山一樣雪花狀的碎紙揮飛,霎時這屋里一半就像是下起了黑白交加的大雪一樣。
在眾人面面相覷的時候,端起了后排趙瑤案上的墨盒,舉步走向教舍后排,看著對面那張掛著冷傲和鄙夷的臉龐,抬手便將手中的墨汁潑在了那張臉上。
“啊”長孫嫻驚叫一聲,捂住了臉,長孫夕一臉愕然,教舍里的學生回了神,又愣住。
就在長孫嫻驚慌地抹掉眼周的墨汁,怒視向眼前時,卻被一只纖細的手指險險地指點在鼻尖上。
“我只說一次,別再惹我。”
(想著排個版,結果軟件癱瘓,3000大點排成了5000多字,晚了,今天會再補兩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