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今日的公文閱完了?”遺玉握著藥杵,一邊碾磨著缽中的藥草,一邊疑惑地看著一盞茶前找到頂樓藥房的李泰。
她是吃過午飯才從龍泉鎮回來的,剛過中午,聽阿生說李泰在書房處理公務,她便上樓去泡在藥房,可沒過半個時辰,他便找了過來。
“嗯。”
長桌上擱著七八張攤開的油紙,里面放著各種簡單處理過的藥材,有的一樣,有的不同,李泰撥了撥面前的一份,問道:
“這是做什么的?”
“咱們尋藥材,不是要到西南山林里么,春夏多毒蟲,因氣味同當地人有殊,最是愛叮咬異地人,這藥方是驅蟲用的,碾磨煉蜜后,制成滴丸,隨身帶著,可以防蟲,只要帶足了分量,就是厲害些的蝎子和蜘蛛也不會近身的。”遺玉手上動作未停,仔細同他解釋道。
李泰前天和她講明,要借了《坤元錄》巡游的機會,遠行一趟,到一些秘地,幫沈劍堂他們尋找稀有的藥材。
這話說來有些遠了,現今唐代,在醫術方面,雖有幾名冠有神醫之名的大夫,但多隱世,像是以煉丹為天子厚待的藥王孫思邈,又或是有怪癖,像姚不治那樣上門不治的。
因此,不可能將神醫掛在褲腰帶上隨行,不論朝堂還是江湖,對于藥材的需要,都變得緊缺起來。像是行軍打仗,需要的止血藥,這是常見的。而名貴一些的金瘡藥和解毒藥,有時是能挽救一名高手的性命,在這武力持重的年頭,說實話,在暗地里,雙方拼斗,一名武功高手,卻是比一個只會賣弄風騷的文人要值錢十倍百倍。
可名貴的藥物之所以名貴,便是因為它們多少摻雜有稀有的藥草,就遺玉從李泰尋來的醫術上所知,像是上等的金瘡藥,需上等硃砂、麝香、梅花片兒、凈乳香、紅花、沒藥、血竭、粉口兒茶等,十幾味上等的藥材還不夠,這只是能做出一般的止血金創,想要生肌活骨,需得加一味名叫川露的藥草,僅在五月五日午時正午,朝陽研成細粉,以黃蠟封口,存滿十五日,才會生效。
藥材的重要性不容忽視,可是稀有的藥草,諸如川露,乃至稀世的藥草,諸如制作夢魘解藥的不見草和寄夢荷,又豈是隨處可見的,它們有的只在一些書雜上留下痕跡,有些只被只字片語提到,絕非常人能尋能得的。
單看李泰身為皇子,卻愿同沈劍堂拉入伙去尋藥,也許其中有情義的成分在,不能否認的是,這也反映了藥草的重要性。
于是,遺玉思量過后,便答應與李泰同去,一來可以順路打聽盧氏的下落,二來,她恰好也缺不少稀罕的藥草,尤其是制作知夢散的一味主藥——落葉為霜。
這是一種生長在山谷里的樹木,聽名字古怪,既不像是藥草,更不像是毒藥,她仔細琢磨了背誦下來的錦繡毒卷,上面說這落葉為霜,身為常青木,一年四季生葉,但也再不斷落葉,它的葉子長在樹上時候是綠色的,可是自然落下,用不了半盞茶的功夫,便會成了雪白,如此,方才有這落葉為霜之名,倒是貼切。
自上元節得了盧智一封遲來的書信,揭出不少隱秘,她便沒一開始那般迫切要制出知夢散,可卻沒放棄過,要從扶搖嘴里敲出些東西來,哪怕是一星半點,都對她大有用處。
況且知夢散這種東西,本身就是難求之寶,若她有幸能找到落葉為霜,多做幾份出來,關鍵時候,必是會有大用。
“驅蟲的,可是試過藥效?”李泰問道。
他們這次要去的,是幾處人跡罕至的地方,倒不是說那里沒有人煙,而是當地多為未開化的山民。往年他們到各地去尋藥,不但要同這些山民打交道,對付山林里的野獸,最叫他們避無可避的,防不勝防的,卻是蚊蟲。
“嗯,這藥方是姚不治留給我的,這里還有一瓶他送我的成藥,”遺玉見他感興趣,便停下手上的活,拿帕子擦擦手,走到巨大的藥柜邊,在暗格里摸索出一只抽屜,里頭裝的有姚不治送她的東西,也有她自己這段時間做的比較成功的藥物。
“喏,就是這個。”找到那驅蟲丸,她將小瓶放在李泰面前,搔搔耳垂,道:“我做不來他這么好,幾十顆放進香囊里頭隨身帶著才有效果,若是有他的本事,便不用那么麻煩了。可惜他留給我的不多,咱們去的人多的話,一兩天就用沒了。”
李泰拿了藥丸和一包她配的藥材,走到窗臺附近,過了半晌,又回來坐下,便盯著她看起來。
“怎么了?”遺玉拿袖子蹭了一下臉,納悶地問道。
他收起那帶點兒奇怪的眼神,道:“這個驅蟲的,多備一些,還有你上次給我的鎮魂丸、那個清熱的藥也帶上,叫那兩個侍女來幫忙做。”
遺玉笑了笑,點頭問道:“還沒問您,這次是有多少人去,我好看著備藥。”
知道能幫上忙,她自然高興,原本她就打算把熟悉的藥方盡量做出來,不管是稀奇古怪的,解毒的,亦或是毒藥。
李泰不說,不代表她不清楚,此行沒那么安全,她身上又沒有半點兒武功,不靠些藥物防身,難免會拖了他們后腿。
“除卻你我,另有六人。”
“只有六個?”原本她以為,會是浩浩蕩蕩一群人馬。
“人多不宜。”李泰將裝著驅蟲丸的藥瓶放在長桌上,看著對面會意地點頭的遺玉,話鋒一轉,突然道:
“另有一事。”
“您說。”她就知道他這大下午的過來找她,必是有更重要的事說給她聽。
他帶著寶石戒指的食指在桌面上輕叩了幾下,碧眼直視著她的眼睛,緩聲問道:
“已過去兩個月,你可是準備好了?”
遺玉心頭一跳,便約莫到他所指何事,下意識地將目光避開,垂眼看著手中的藥杵,沉默了一小會兒,方才道:
“您是說指婚一事嗎?”
李泰從懷中掏出一份青頭紅邊的文折,遞到她的面前,她兩手接過去,一時沒敢翻開來看,住在魏王府的這些日子,她對一些朝事并非一無所知,有時候阿生還會故意找些東西給她看,她認得這種模樣的文折,多是有喜事請奏和稟明主子們用的,她看過的多是誰家添了新丁、誰家娶了新婦,手上這份,無疑是向皇上求指婚的。
“再過幾日咱們便會離京,我欲明日程秉父皇,臨行前求得詔文,待十二生辰一過,便行下達。”
“我知道了。”遺玉聽他講完,沉住氣,將手上文折打開,短短幾行,入目一閱,不由百感交集:
“懷國公盧門遺孫女,盧氏遺玉,品貌端,行止宜,德善謙,性溫良,兒臣欲求之為側室,請父皇擬詔指婚,婚期待議。”
中規中矩的一份請奏,可以說,完全是在遺玉的預料之中,盡管同李泰有言在先,說要一心一意相待,但她不會天真地以為,憑著自己現在的情況,會有一星半點兒做正室的可能,
可以說是無父無母,又無依無靠,得罪了長孫家,被家門所拒,孑然一身,卻要占據親王獨獨的兩位側妃之位其一,還是眾所周知皇上最為寵愛的皇子。
她能夠想象,一旦皇上準了李泰的請,下達詔文后,勢必會引起一場波瀾,就是李泰的嫡系下屬們,想來也不會贊同此事,若不是他們將遠行,這無異于把她推在了風口浪尖上。
李泰一直注意著她的神色,見她看完文折,面不露驚疑,無有喜怒,他眉心微皺,本是不愿過多解釋什么,可心念一轉,還是放低了聲音開口道:
“此次是——”
“我知道,”遺玉在他將開口時,便抬頭打斷他的話,搖頭一笑,看著他,道:
“多謝殿下,如此,我便能光明正大地以巡游之名離京,參那《坤元錄》一份子,這是好事。您挑這時候也恰當,以我眼下的處境,卻是不當過于招搖,這京里有許多事,尚且是我應付不來的,況且,我年未及笄,又是孤身一人,詔文若下,你我正好借著離京,也可躲去一場風波。”
這般知心的答話,換了任何一人聽去,只會當她懂事,心中受用,可李泰眉間的皺褶卻更深,半瞇起眼睛盯著她瞧了一會兒,就在遺玉以為他還有什么話要說時,他卻松展眉頭,站起身來,抽走她手中的文折,又順勢拿那份薄薄的文折在她額頭拍了一下,便負手走出門去。
遺玉納悶地摸摸額頭,小聲嘀咕道:“怎么還生氣,我沒說錯話啊?”
這頭她不明所以地又搗起了藥汁,那頭李泰離了梳流閣,在往書房的半路上,便遇見上午才被氣走的杜楚客。
“殿下,先前的事,克己回去仔細想了想,是有幾句話想同您說,請您聽后再做定奪。”
李泰頷首,一語不發地領著他去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