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文迎向京中呈遞戴良一案的公文,遺玉知道,她有料到京里會派人來,只是沒料到人會來的這么快。
三月初六,安陽城沒有太平幾日,朝中便特派了官員來重查此案,重點是奔著那私造兵械一事。
隨同欽差一起來到的,還有皇上的手諭,不光是宣給安陽城里的大小官員,就連遺玉都有份,專門有人到都督府上宣念。
“今朕聞百姓疾苦,河北民冤,理查一案,悉魏王妃涉堂,行為多有逾矩,然諒其心恭,又有孕在身,特消其責處,令在家中反省,抄默《列女傳》七卷,此令——魏王妃接旨。”
“謝皇上恩典。”
就知道她在公堂之上所舉傳到皇上耳中,等著她的不會是獎賞,遺玉摸摸鼻子,被丫鬟們從墊子上攙扶起來,上前接過圣旨。
那宣旨的太監立刻變了一張笑臉:
“魏王妃,貴妃娘娘知道您有孕在身,精心挑選了兩車補品送來,皇上原本想招您回京中安養,但念及路途顛簸,便指派了魏王府里的兩位尚人到安陽城來侍候您待產。”
遺玉一驚,面色不露:“有勞侍人傳話,那兩位尚人人在何處?”
“回王妃的話,咱們來的快些,她們還在路上,最遲后日就到了。”
遺玉讓平彤取了賞錢給他,讓人把他們送出門去,轉身回到屋里,便陰下一張臉。
再有兩個月她就要臨產,不管皇上送了兩個不省心的人來到底是作何打算,但最好她們安分守己地待著,倘若有半點不軌,她必不會手下留情。
她揣著肚子里這小包袱七八個月,心里疼愛一日勝過一日,任誰也別想要傷到這孩子一星半點兒。
戚尚人和劉尚人果然隔天下午就坐車到了安陽,遺玉只是隔著簾子見了一面,態度和氣,但話里話外無不是警告。
敲打完,就把她們攆到都督府的西院去住,派了丫鬟仆婦好吃好喝地伺候,只不叫她們跟到城東的別院去,算是把人供了起來。
戚劉二人許是知道自己不受待見,沒上趕著往遺玉跟前湊,老老實實地待在都督府,遺玉并沒因此放心,讓孫雷找了兩個眼線把人盯了,時不時到別院回報一番。
如此又是半個月過去,到了三月底,朝廷派來的欽差也沒能將戴良一案再揭出什么內幕來,只得草草回了京城。
值得一提的是,在平波平息后,一如既往上門求字的鄧夫人,總算被遺玉招進后院親見,倒不是被她的持之不懈打動,而是那天在公堂上抓到屏風后孫玲在偷看,才對這年長自己兩歲的縣令夫人有了興趣。
在一段試探過后,遺玉才發現自己是犯了先入為主的錯誤,孫玲并非是她一開始所想那種附庸風雅之人,她對書法癡迷的程度,在遺玉認識的人里,許是只有晉璐安可以同她相媲。
打個比方,孫玲是個活潑性子,話匣子一開就跟壞掉的水閘似的,但她十句話里,至少有一半不離文墨,講什么都能繞到書法上去。
遺玉卻又不同,她鐘愛寫字,將摹貼練字當成習慣,就像吃飯喝水一樣不可少,然而并沒有到了癡迷的程度,她生活的重心,不在書法上面。
但這不妨礙她欣賞一個愛字的人,于是見過幾面之后,便開始送一些閑置的字帖和比較得意的手書給孫玲,孫玲也回報以珍藏的卷本給她閱覽,兩人漸漸親密起來。
遺玉算是意外地在安陽城交到了第一個朋友。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小迪的爹娘一接到兒子的消息,便快馬加鞭趕到了安陽,尋到都督府上。
遺玉正準備這兩日就把小迪送走,這下人家爹娘找過來,也省了路上的麻煩,她樂的輕松,讓下人將他們接到別院來見。
狄知遜是個文質彬彬的中年人,看起來很好說話,對兒子卻十分嚴厲,看那情形,父子相見,若不是遺玉在場當和事老,一頓胖揍恐怕是免不了的。
遺玉在知道小迪就是狄仁杰后,雖然對他為何從家里跑出來十分好奇,但也沒有刨根問底的打算,只站在一個準娘親的角度上,稍微對狄父表示了不滿。
不管小狄有什么錯,但作為一個大人,讓兒子負氣離家出走,淪落到露宿街頭的地步,那做爹的就是有問題要改正。
狄大人還算識相,聽從了遺玉的建議,謙虛地表示以后有什么話會適當同兒子解釋和說明,并且會嚴加看管他,不讓他再隨便就跑出去。
遺玉也就滿意地將人家兒子雙手歸還。
作為都督府上的長史,狄知遜公務算得上繁忙,當天接到人,第二天就啟程要回去。
臨別之前,小迪又冒冒失失地闖了遺玉的書房,張口竟是管她討要平霞。
“我養傷這幾日,被她照顧的還算周道,我看您身邊兒也不缺這么個人,就送與我罷。”
平霞就在一邊兒站著,聽見小迪理直氣壯的話,登時氣的臉紅,又往遺玉身后挨了挨。
遺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且去問她,要是她愿意跟著你,我便放她走,要是她不愿意,那我就沒辦法了。”
小迪于是橫沖沖地去問平霞,“你跟我回夔州去,我同娘親說過了,回去就提你做大丫鬟,重活累活都不叫你干,我保證也沒人敢欺負你。”
喲,這都學會利誘了,可惜是沒抓對地方,遺玉搖頭暗笑。
平霞果然悶聲悶氣地開了口,“我不去。”
小迪兩眼一瞪,似沒料到會被平霞給拒絕了,剛想問為什么,遺玉已然收起笑臉,有些冷淡地揮手攆人:
“聽見了吧,走吧走吧,早些回去,莫要再亂跑叫你爹娘著急了,平霞,送他出去。”
“是。”
平霞趕忙應聲,半拖半拽著將那不情不愿地小少爺拉走,生怕晚上一步,遺玉就會改主意把她送人。
遺玉看著兩人拖拖拉拉地出門,出了會兒神,才又重新翻起書卷,尋找剛才看到的那一段。
進入五月,溫度就開始急轉向上,早上起來還有些微寒,得喝熱茶暖胃,到了中午,就熱的人脖子里冒汗。
遺玉這兩日心神不寧的,一是同孕時有關,挺著個大肚子,隨時都有生產的可能,一天比一天笨重,什么都不能干,一還要追根到她生辰之前。
二月里,她被韓厲一語點醒,決心要插手安陽城里的災民買賣,當晚就寫信告訴李泰,讓銀霄到大沙海去尋人送信。
然而銀霄這一去將有三個月,都不見回來,雖說此地離莫賀延磧相距甚遠,但銀霄飛的極快,又同李泰之間存有不同尋常的聯系,便是在茫茫沙海之中尋人,也不至于找不見,著實讓她放心不下,總覺得李泰處境不妙,遇到了危險。
但她待在宅里,隔著那么遠,除了銀霄,再沒法得知他的消息,想要找人打聽,要往京城去,又得半個月來回,便只能每天每夜地守著他們的孩子,祈求他能平安歸來。
熬過五月,到了最熱的六月份,也到了遺玉身體最難熬的日子。
她肚子墜的厲害,下床走路都是個困難,總想要如廁,但真被下人七手八腳地挪到馬桶邊上,又沒了感覺。
早上起來,身上總有那么兩三處地方是腫著的,尤其是臉上,自從某天早上她照鏡子自己嚇了自己一跳之后,便再不肯坐在鏡子前頭梳頭。
這期間她脾氣差的不像話,動不動就扯急,屋里的下人,到頭來也只有平彤一個沒挨過她訓,訓斥完,舒坦了,又覺得后悔,悶悶不樂,倒要屋里屋外的人掉頭來安慰她。
最難受就是夜里到了該睡覺的時候,怎么也睡不著,稍微動動念頭想起李泰來,便止不住掉眼淚,哭著哭著聲音大了,就把盧氏招了過來。
若論她懷孕期間最辛苦的,不外乎是盧氏這個當娘親的,早晚三頓飯都是親自過問,補湯補藥喂她喝前,還要先自己嘗上一遍,遺玉夜里睡不著,盧氏得跑過院子來陪著,后來干脆就在屋里添了一張床榻,日夜陪在身邊照顧。
這也是娘親的溫柔仔細,彌補了許些夫君不在身邊的不足,遺玉才能安安穩穩地挨到了臨產這一天,沒出什么岔子。
連日的悶熱讓人心浮氣躁,大概是老天也看不過去眼,六月初五這天,天公額外恩賜,從清晨便下起了小雨。
之前倒沒什么風雨欲來的征兆,遺玉那會兒剛剛起床,就坐在榻上等丫鬟們擺早點上來。
小碟子小碗地擺到榻上,盧氏天不亮就到廟里去還符,遺玉一個人吃著無趣,想起秦琳就住在隔壁屋里,便讓平卉去請她來一同用早點。
將至生產,遺玉不放心另外請穩婆,所幸秦琳是個全能,接生也是一把好手,又有盧氏和小滿幫襯,便干脆一個外人都沒請,提前安排她們住到自個兒院中。
秦琳來得快,進屋先對著光瞧了瞧遺玉氣色,又問了問她昨晚睡的如何。
遺玉一一答了,讓丫鬟給她盛粥,煮的金黃燦燦的小米湯上頭浮著一層米油,配上芝麻蔥花卷,幾碟翻了花的紅白酸蘿干、青瓜、萵筍,爽口十分。
秦琳剛好也偏愛素食,兩人正吃到一起,剛聊到京城里好吃的齋菜,就聽見丫鬟說外頭下了雨。
遺玉一想盧氏早上出門,似是沒有拿傘,怕她被困在路上,便急著催丫鬟去送傘。
平彤這便滿口答是,出去吩咐,剛走到門口,就見平云從院子外頭小跑進來,興沖沖地到她面前,將手里的書信遞上:
“姐姐瞧,京里王府送信來了。”
平彤接過去看了看,辨認了確是王府的戳子,就使喚她找人去給盧氏送傘,自個兒拿了信進屋。
“主子,京里來信了。”
遺玉放下箸子,伸手笑道:“快拿來我看看。”
平彤把信遞到她手里,遺玉拆開來看,屋里氣氛正好,丫鬟們等著聽她說說是又有什么新鮮事發生。
不想遺玉把信看了兩眼,臉上血色便刷刷倒退回去,捏著信紙的手也瑟瑟發起抖來,還是秦琳先發現她不對勁,一邊喚她回神,一邊急忙起身繞到她身邊。
“王妃、王妃?”
遺玉打了個哆嗦,手上的信飄飄落在地上,秦琳見丫鬟們圍上來,便彎腰去撿,大概掃了一遍,臉上便也露出驚容。
“主子,主子您這是怎么了”
平彤扶著遺玉,轉眼就見她兩手捂著肚子,咬牙瑟瑟發起抖,一副疼痛難忍的模樣,嚇得她使勁兒拍打了臨近的平卉,把人都推開,尖著嗓子喊道:
“去去,快去請李太醫來”
還是秦琳冷靜,把信紙胡亂塞進袖中,扶了遺玉另一邊,同平彤一起將她平躺安置在軟榻上,捏著她的手穴給她止痛,伸手一摸她腰下的潮濕,當即高聲吩咐道:
“吩咐廚房去燒熱水,先端一碗參湯來,抱兩床干凈的被褥,再派人快馬去找老夫人回來,快”
遺玉渾渾噩噩地躺在榻上,耳邊是他們的放大的腳步聲和喊叫聲,她疼得牙齒打顫,腦子里卻反反復復只有信上那一段:
兩個月前,前去討伐西昌的大軍在沙海中遇見罕見的塵暴,李泰的軍部跟從在大軍之后,不幸被暴風襲中,脫離了大軍,下落不明。
(這幾天工作緊張,更新的遲,今天送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