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國公出門了。∷四∷五∷中∷文+,”
“潞國公已至宣德門。”
“潞國公換了肩輿進宮了,兩位文衙內陪同。”
文彥博的行蹤一條條被送進了韓府中,送到了韓鉦的面前。
韓鉦帶著裝出來的沉穩笑容,夸獎過每一位前來報信的密探,然后入內向父親稟報。
“王太尉奉旨在殿前堵住了潞國公。”
又一人帶來了最新的消息,韓鉦悄悄的擦了擦掌心處的汗水。在他的感覺里,家中這座已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院落,仿佛變成了大戰前主帥的帳幕,一名名斥候帶著軍情而來,而自己陪侍在主帥身邊,見證著這一場大戰的開幕和終局。
一股昂揚感充溢在胸間,讓韓鉦愈發的沉浸在這讓人戰栗的刺激之中,可是當他入內稟報的時候,那位理應冷靜沉毅的主帥卻還在與人說笑。
“潞公名頭實在是大,把兒孫都掩了。弄得人只知道文六衙內、文九衙內,卻不知及甫、維申是誰。”
“文九名及甫?”曾孝寬瞪大眼睛,故作驚訝。
他與韓岡對視片刻,忍不住笑意,開口大笑起來。
笑聲中,韓岡偏過頭,問著推門進來的兒子,“怎么,是不是潞公被太后罵了一通?”
韓鉦低下頭,選擇無視兩位根本不顧局勢,為冷笑話而放聲大笑的無聊中年,“太后讓王太尉傳話給潞國公,如果潞國公當真有心兵權,就不用陛見了,可去太廟見一見仁宗。”
曾孝寬的笑容陡然不見,眼神瞬息間變得如刀鋒一般銳利,直直的刺向韓岡。
韓岡的嘴角悠悠然凝著淺笑,“文彥博是什么反應?”
“潞國公拜領圣旨之后就出宮了。”
韓鉦的答案,讓韓岡訝異的揚了揚眉毛。
他還以為文彥博會跟王中正爭上幾句,說不定還會說什么隔絕中外,沒想到文彥博這般干脆,直接領旨離開。
笑容重新爬上了曾孝寬的臉,“玉昆,不出所料?”
韓鉦都不知道曾孝寬到底是為什么一大清早就登門造訪,但曾孝寬現在這點幸災樂禍的反應,他卻看得分明。
韓鉦惱火的盯著曾孝寬,韓岡卻搖搖頭,笑意不改,“不意太后這般惱怒。”
“潞公這是要順水推舟了。”曾孝寬在成語的四個字上加了重音,又好心的多解釋了一句,“宰相哭太廟,本朝以來未有。”
韓鉦心驚肉跳。
他聽父親教過,站在弱勢一方,是一般人對與己無關的事情的第一反應。這一回在報紙上攻訐文彥博,說其有奪權之心,就是悄然的把文彥博放在了強勢的位置上。
報紙上的白紙黑字,文彥博想要辯解,就得一個個的去解釋——他控制不了京師的報紙,也沒辦法改變在京師百姓中的形象,可太后的過度反應,卻給了他一個反擊的機會。
文彥博當真在太廟哭上這么一場,韓岡潑得這桶臟水,怕是就能給洗得干干凈凈。
“嚇唬小孩子作甚?”驚訝中,韓鉦卻聽見父親依然沉穩的聲音,“宰相哭廟,本朝未有?難道令綽你忘了,昔年奉迎熙宗皇帝神主入廟,我等不是都在太廟哭過一場?”
自從太后放權政事堂,圈禁小皇帝,并為此祭告列祖列宗之后,存放天水趙氏諸帝神主,以及陪祀的宗室、貴戚和名臣靈位的太廟,便又加了一重禁軍來把守。
名義上是移防,實則是讓精銳嚴防死守,防止宗室來此鬧事。
但文彥博自稱奉了太后口諭而來,守著太廟的數百兵將竟也沒能攔得住他。
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文彥博拾階而上。
看著顫顫巍巍的老宰相,沒人真敢伸手去攔。萬一碰上一下,把潞國公的那把老骨頭摔了,莫說動手的,站得近的兵將都得要陪上一條命。只能小心的站在一丈開外,半監視半護送的把文彥博送到了仁廟之前。
天子七廟,三昭三穆,太祖正位,諸宗在側。今上曾祖之廟,便是仁宗體天法道極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神主所在。
文彥博跨過門檻,大殿正方,供桌之上,被黃綾所掩蓋的正是仁宗皇帝神主。仁宗神主兩側,是幾位皇后,兩廊之處,他看到了王曾、呂夷簡和曹瑋的靈位,那是祔廟配享的功臣。
能配享太廟,必是一朝的顯德功臣。配享太祖的是趙普、曹彬,太宗的是薛居正、石熙載、潘美,真宗的是李沆、王旦、李繼隆,加上仁宗的王、呂、曹,除了太祖是一文一武,剩下都是兩文一武。
英宗朝武功不顯,故而祔廟功臣只有韓琦、曾公亮兩位文臣,獨缺武將。熙宗現在只有富弼一位宰相配享在側,但等王安石死后,必定會增加他的一個位置,而武將那邊,是前些年因舊創經久難愈而身故的張守約。
文彥博站定在供桌之前,仰頭望著神主,后面圍著一圈兵將官吏,卻都不敢上前,還是只有文及甫、文維申陪在身邊。
“為父蒙仁宗不棄,用為宰相,可惜英宗、熙宗時皆無補于國,如今面對仁宗,不免愧甚,愧對仁宗,愧對。”
文彥博望著神主,聲漸嗚咽,甩開了兩個兒子,拜倒于神主之前,老淚橫流,“仁宗在上,老臣無能,這太廟是保全不了了。”
殿中官吏、兵將皆是目瞪口呆,誰能想到文彥博說自己奉太后圣旨來此祭拜仁宗會是這么一回事?
八十多歲的老頭兒,即使在哭訴,吐字還是字正腔圓,讓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如今權奸竊國,誑騙圣母,囚禁君上,誣毀賢良,任用小人。彥博無能,縱有一清妖氛之心,卻無回天之力,只能坐視。彥博無能,彥博該死!”
文彥博聲如泣血,任誰聽了,都不免為文老相公掬一把淚。
須發皆白的老者,哭成這般模樣,殿中的官吏將校皆盡心下惻然。
只有幾名領頭的文官武將心中覺得不對,再不打斷這場戲,就得面對現任宰相的憤怒了。
他們低聲交換了幾句,就走上前來,“相公……相公!”
就在他們的驚訝中,一口氣沒有上來,搖搖晃晃,忽的一頭歪倒在兒子的懷里,竟是昏厥了過去。
太廟前一片混亂,老宰相文彥博奉旨來祭拜仁宗皇帝,卻在仁宗皇帝靈位前暈倒。
翰林醫官護著一張擔架從太廟中匆匆而出,擔架上的文彥博被抬上了醫院的急救馬車,匆匆離開。
卻沒人注意到,文彥博的身邊,文六衙內不見了蹤影。
文及甫帶著兩個隨從,悄然退出了混亂的人群。
文六衙內走街串巷,從人多處行動,又轉入一條幽靜無人的街巷,接著丟下一名隨從在后走,自己又在一條熱鬧的大街上了一輛馬車,但只過了一座橋,就下車換了另一輛馬車。
就這般幾次轉移下來,即使一開始有皇城司的密探盯著,文及甫相信,現在他們絕對追不上來。
望了眼兩旁的街市,文及甫低聲對隨從吩咐了一句,只見那隨從就對外面的車夫傳話,“不去鵪兒市了,去東雞兒巷北口……錢照給,加十五就加十五,只要快就行了。”
聽得幾聲馬鞭響,車速快了幾分。
文及甫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歇息起來。
到了東雞兒巷口,再換一輛車,就可以往賽馬快報社那邊去了。
方才去太廟的時候,文及甫就想去賽馬快報社,可惜被他的父親阻止了。文及甫還想去召集馮京等老臣一同去太廟,還是被他的父親阻止了。
‘哪里來得及?’當時文及甫這般聽父親說,‘等韓岡反應過來之后,直接就能派兵來,讓吾等不得近太廟一步。’
所以必須快,快得讓韓岡來不及反應。否則以韓岡的奸狡,肯定會把這個破綻堵上。
哭廟這是第一步,接下來,還有第二、第三步。
既然韓岡不要臉皮,文家又怎能不予回報?
一切的關鍵都還是名聲。
就像過去在朝堂上攻擊政敵,都是從名聲開始。
怎么才能將韓岡的名聲破壞掉?
那可是萬家生佛,長生牌位遍及天南地北,王莽只在士人中名聲好,韓岡可是連百姓中都有個好名聲。
洛陽也有聯賽,也有報紙,一切都是跟東京學。洛陽的聯賽規模不大,元老卻很多,文家也沒能直接控制其中任何一家。
不過要通過他的影響力去在洛陽攻擊韓岡,卻不是什么難事。文彥博這一回被人潑了臟水,洛陽的老人們豈能不會兔死狐悲?對韓岡也會同仇敵愾起來。
可是在京師中,文彥博卻都是無能為力。
文彥博是什么人?二十年沒出山的宰相。做官的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除了洛陽和幾個他任職過的州縣外,多半不知道有文彥博這個人。
幸好韓岡最近行動昏聵,把宗室都丟到了一邊。
為什么韓岡只在蹴鞠快報上刊發了社論?為什么他沒有在另一家快報上刊載文章?
理由一目了然。《蹴鞠快報》背后的各方勢力,是以他韓玉昆馬首是瞻,而《賽馬快報》背后卻是宗室。
韓岡逼退了天子之后,就拋棄了配合他的宗室。就像張廢紙,用過后就被韓岡給丟了。
這就是機會了。
只要大議會召開,這天下將不復趙氏所有。
即使是趙世將這逆賊,當也不會愿意天水趙氏變成一個普通的望族。不,是被監視看管的望族。
文彥博相信他們會有所取舍。
文及甫也這么確信。
“今之事勢,義無旋踵。”文及甫低聲念道,神色愈發堅定。
親信隨從沒有聽清,問道:,“六郎,何事?”
“沒什么。”
文及甫搖頭。
在韓岡的社論之后,如今他的父親已經是騎虎難下,必須要與韓岡一決高下。
即使文彥博也不認為韓岡有篡位之心。只要韓岡不敢恣意妄為,行篡逆之事,文家的安全就能得到保障。
既然韓岡束手束腳,只能在報紙上發文章,文家無后顧之憂,成則一步登天,敗則也不過退居洛陽,又怎么不敢行險一搏?
韓岡要為他的愚蠢和幼稚付出代價。
文及甫咬牙,‘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