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你娘!別以為你殺了劉三,爺爺就怕你……”董超捋起袖子,就想給韓岡點顏色看看。韓岡是夠狠,殺了黃大瘤和劉三的手段,他們這些市井中的無賴想都想不出來,但他董超也不是孬種。市井中常年打混的,講究的就是狠字,嘴不能軟,氣不能短,不然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只是他剛上前,胳膊肘便給扯住了。回頭一看,薛廿八正拼命朝他使眼色。董超臉色數變,最后重重哼了一聲,朝地上吐了口吐沫,還是退了回去。薛廿八對韓岡笑了一笑,也跟著退回去坐下。
韓岡見董超和薛廿八縮了頭去,心中凜然,能忍一時之氣,可見他們肯定有什么算計在后面要施展。不過他順帶激怒兩人的目的也達到了,等吳衍派來的人到了,出了城后,他自有手段對付他們。只是韓岡心中還是有些焦急,如果吳衍派來的人不到,那自己就只能孤身面對董超、薛廿八二人。雖然暗中已有自保手段,但手上只剩一兩張底牌可打,讓他總是有些難以安心。
韓岡低下頭,正想將車子、騾子反過來再檢查一遍,磨一磨時間,卻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重重的從身后壓了過來,聲勢急如奔雷。急回頭循聲望去,只見一名騎兵正直奔輜重隊而來。
“好了。”韓岡終于放下了心頭大石,他們所處的巷子并非要道,不是發送軍資的日子便少有人走,這名騎兵明顯的是沖著車隊來的。他直起腰撣了撣身上的塵土,仰頭看天,天色依然晦暗:“差不多該上路了。天色看起來不太好啊!”
董超朝韓岡這邊吐了口痰。心道又不是你韓家養得狗,你說走就走,說留就留。他坐在地上就是不動彈。薛廿八則看出了來人氣勢洶洶的,勢頭有些不對。他跳起身,繞過韓岡,對來人喝問道:“是什么人?!”
“是你爺爺!”那名騎手遠遠的一聲大吼回來,不但耳朵尖,看起來脾氣也不甚好。
吼聲很耳熟,身形也眼熟,韓岡只覺得其人的身份在腦海中呼之欲出,就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來人轉眼間便越來越近,倒是董超先認出了他的身份,也驚得一下蹦起,叫道:“王舜臣,怎么會是你?你來這里作甚?!”
被董超喚做王舜臣的騎手也不多話,等幾步沖到近前,他一勒馬韁,手腕順勢一擺,馬鞭刷的一聲抽了下來。一條血痕頓時出現在董超的臉上:“爺爺的名諱也是你叫的?!”
跳下馬,王舜臣對韓岡直接了當道:“你們是去甘谷城的罷。灑家奉命要送密信去甘谷,跟你們正好順路。算是你們運氣,有灑家保著你們一起走。”
“多謝殿直!”韓岡忙著點頭,他不知王舜臣官位為何,但往高里說卻是不會有錯。韓岡一邊說著,直盯著王舜臣看,只覺得面熟,卻還是沒能認出來。
董超用手捂著臉,指縫間都往外冒出血來。卻一聲也不叫痛。他算是個市井好漢,一個潑皮光棍,被陳舉抬舉了升入了縣衙。圈養了許久,但潑皮破落戶的脾氣還沒有改變。方才被韓岡逼退,已是怨憤,現在又挨了一鞭子,他更是心中發恨。沖著王舜臣一陣大叫:“王舜臣!你騎馬,俺們走路,你跟俺們又不是一路的!”
“大道朝天,爺爺愛橫走就橫走,愛豎走就豎走,端看爺爺的興致。難道爺爺走路還要向陳舉那廝報備不成?!”
這腔調也是似曾相識。又看了王舜臣幾眼,韓岡突然恍然,他不正是自家死中求活的那一夜,跟著吳衍一起來援救、隔門怒吼的巡城隊官嘛!
吳節判說話算話。前天韓岡請他幫自己安排了個隨行的護衛,他果然將人派來,還是有膽色的強手。
‘原來就是他啊……’
在宋代,喚作堯臣、舜臣的特別多,一抓一把。就像后世共和國開國時,起名叫解放、向陽的一樣。這是思慕上古賢君所起的名諱。
王舜臣的名號普通,但相貌卻極有特色。他臉很大,幾乎比常人大一倍,手也很長,雖不比劉備,垂下來離膝蓋也不遠。寬厚如石板的身軀上,長著一張有些丑陋的臉。再加上留了一嘴亂叢叢的絡腮胡子,眼睛圓圓,一瞪起來,幾乎與傳說中的張飛有五分相像。
只是王舜臣善用的不是丈八蛇矛,而是弓和鐵簡。
就在王舜臣的馬鞍后側左右,各挎了一只弓袋,里面裝的角弓尺寸并不算大,可制作之精良,是韓岡生平所僅見。而在馬鞍前側,則是掛了兩支四棱鐵簡,上面泛著油光,顯是保養得很好。弓和簡,便是王舜臣的主要裝備,在宋軍中,也是屬于制式武器。
王舜臣身量不高,大約五尺二三的模樣,雙腿還是羅圈腿,兩腳貼緊時,他的雙腿仍然并不直。但這是常年騎馬的特征。王舜臣雙臂長而有力,從身體條件來看,他的弓術絕然不差。
“王舜臣!別以為身后有了節度判官就能保著你。出了差錯,你擔待不起!”
有董超為鑒,薛廿八不敢放些狠話,只能從利害方面入手,但王舜臣可不吃這一套,立刻反咬一口:“你兩個鳥男女在這鬧個甚,不知道甘谷城正等著這批酒水嗎,還拖個鳥?!莫道灑家不敢殺你兩個鳥貨,軍法立來可不是作擺設的!”
他罵著,馬鞭再一揮,在空中噼啪作響,落到兩名押運的長行身上,抽得他們滿地亂滾。王舜臣在秦州兇名早著,也不怕兩人敢還手。一頓鞭子,讓董超,薛廿八趴在地上直哼哼,衣衫破爛,臉上手上多處血痕。不過王舜臣沒下重手,并未傷到兩人的筋骨,至少在秦州城中,他還不能把兩人給廢掉。
王舜臣將馬鞭收起,猛然回過頭來。擰著眉盯著韓岡,一雙環眼精芒如電,渾身上下殺氣騰騰,惡狠狠的道:“你就是殺了劉三那幾個鳥貨的韓三秀才?!”
“在下正是!”韓岡微笑著點頭行禮,吳衍派來的這位可真是妙人,說下手就下手,又滿嘴跑鳥。但這脾氣,韓岡倒是喜歡。
沒能嚇住韓岡,王舜臣并不意外,手上都攥著三條人命了,哪還會被人瞪瞪眼便給嚇到?韓岡在軍器庫中的殺伐果斷,他是有點佩服的,“你這秀才倒是好膽略,陳舉將了三人翻墻害你,卻沒成想被射死了一對半。三條人命,他陳舉巴掌再大也遮瞞不過去。別看現在縣里結案,等經略相公回來,照樣能把案翻過來整死他。”
韓岡故作不解:“殿直何有此言,黃德用和劉三等人明明是夏賊在城中的奸細,又與陳押司何干?”
王舜臣啐了一口,“你們這些措大,就是陰在肚子里,明明白白的事還死咬著不肯松口。也算你做得好事。那陳舉仗著自家勢力大,身后又有人,從不把我們這些軍漢放在眼里,都是呼來喝去。若是在荒郊野地里給灑家碰上,直剝了皮,囫圇丟進藉水里去喂王八。”
罵了幾句,見韓岡也不附和,王舜臣自己便停了嘴,又對韓岡道:“韓秀才,俺只是個沒品級的軍將,離殿直什么的,還有五六級。別這么叫俺!灑家聽不慣!”
韓岡低頭遜謝。這王舜臣脾氣粗豪,但卻知道分寸,看起來心思也算細密,吳衍倒是好帶契,給他找來一個夠管用的保鏢。這樣一來,韓岡安然抵達甘谷城的信心又多了一點。
王舜臣既然到了,也不用再拖延時間。韓岡一聲令下,大隊當即啟程,連薛廿八和董霸也被王舜臣一人一腳踢起來收拾了傷口,恨恨的跟上隊伍。
在城門處驗了關防,一行人徑直出了東門,迤邐向東。三十多輛騾車一架接著一架,在官道上排出一列長隊,而王舜臣騎著馬,就跟在車隊的外圍。
跟著騾車快步前行,韓岡突然心有所感,猛回頭,只見城頭上,一個不算高大的身影正挺立在寒風中。
韓岡的瞳孔一下縮緊:“陳舉!”
“真是陳押司!”一行人議論紛紛。
“他來做什么?”
“沒看到這次是誰領隊嗎?韓三秀才啊,殺了劉三,逼死了黃大瘤的那個。陳押司能不來?”
聽著隊伍中的低聲議論,韓岡淡然一笑,陳舉來了又能如何?!
他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想湊近了看看陳舉現在臉上的表情。怕是陳舉自己也沒想過,在韓岡身邊,會突然多了一個保鏢,而且還是脾氣夠壞,但又不乏聰明的王舜臣!
朔風漸漸猛烈起來,韓岡外袍里面穿的羊皮背心是用雙層皮子對縫而起,帶毛的一面給縫在了里面。背心是對襟開,帶盤扣,形制有別于此時的服飾。是用了韓岡的建議,韓阿李裁剪,韓云娘又用了兩天時間一針一針的趕制出來的。今天早上,由韓千六趕著送到韓岡他手中。穿起這一件背心,不但身子暖和,連心里也暖洋洋的。
盤踞在韓岡心中數日的陰云,已因王舜臣的到來而煙消云散,心情變得很輕松,直如陽光燦爛。天頂雖是陰云密布,但前路卻一片光明。
:王舜臣不是什么名人,在青史中只有寥寥數筆。但能以一人之力挽救全軍危亡,在北宋后期,也就區區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