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翔府舊名岐州,兩個名字皆出自于鳳鳴岐山這個典故,從周文王在岐山中聽見鳳凰清鳴,到此時已有三千年。而鳳翔府歷經變遷,卻始終是關西重鎮,在安史之亂中,鳳翔還被定為大唐西京,唐肅宗也曾駐蹕于此。
而鳳翔府也不愧是鳳凰來翔之地,城中處處可見一株株高大的梧桐樹。鳳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至高至潔。鳳翔人就是取了此意,才在城中遍植梧桐。如今正是盛夏,郁郁蔥蔥的梧桐樹,如一具具傘蓋,為行人遮擋著熾烈的陽光,讓城中處處得見蔭涼。
不過韓岡不是來鳳翔府旅游尋古的,他前日在張守約處聽說了李信也出了事,便向王韶告了假,連夜趕來鳳翔府的府治天興縣。
前幾天,聽說舅父被打的事情時,韓岡并沒有放在心上,完全交給了李信去處理。本以為以李信的能力,能把這件事處理得妥妥貼貼。誰想到他會鳳翔府后,竟然把事情鬧得大了——雖然這也沒什么,韓岡一向喜歡把事情往大里鬧,但這么做的前提是必須保證自己的絕對安全,可不是把自家送進大獄。
對于自家表兄,韓岡很是看重,以李信的才能,如果機緣到了的話,日后必然能在軍中大放光彩,能成為自己的得力臂助。韓岡不可能坐視他在獄中受苦。
從跟著李信去鳳翔的軍漢嘴里,韓岡了解了事情的大概。他的四姨已經在去年年初的時候病逝,而他的四姨父早就是因為風疾癱瘓在床多年,上個月也過世了。只是知道了這兩點,下面的情節韓岡不用聽人說,自己就能推斷得出來。
而那名軍漢也證明了韓岡的推斷,自韓岡的馮家姨夫癱瘓之后,幾個原配所生的兒子便控制了馮家內外,等到四姨病死,韓岡的表弟馮從義便立刻被趕出了家門。而且他們做得最絕的就是買通了馮家的族人,將四姨的名字從族譜上劃去,也就不再是明媒正娶的正妻,而成了妾室。
對于此事,韓岡的舅舅本是不知,他四姨自出嫁后就跟家里聯系很少,到了他外公過世后更是斷了聯絡——說起來,韓岡四姨自己也是有問題,結了親后,怎么能不與娘家多走動。弄得連死信都沒有娘家人聽說。若不是韓岡到舅舅聽到自己的四妹夫過世的消息,在沒接到喪貼的情況下,主動上門去拜祭,還不會知道此事。
從這件事上看,韓岡的舅舅會跟馮家起沖突就不足為奇了。而且馮家在理虧的情況下,竟然敢將自家舅舅打傷,這肆無忌憚的膽子,還當真不小。而李信回到家中,看到老子身上裹著傷,就上門去馮家討個說法,最后言語不合,李信把馮家的人一頓好打,韓岡的三個便宜表哥都挨了幾下。打完人后,李信直接去縣衙自首,后來就被押進了獄中
韓岡從來都是他欺人,卻忍不下被人欺。馮家將事情做得這么絕,他當然沒有一笑了之的好脾氣。區區一個豪強,就算有什么奢遮靠山,他也是半點不懼。若是不能讓馮家受到應得的懲罰,就枉費了他將陳舉滅門的時候,被人扣上的破家絕嗣的諢號。
坐在長興縣衙前的茶館中,韓岡從袖口里掏出一張名帖來,交給李小六。
“小六,你去將這份拜帖送進縣衙里,交給一位慕容主簿,就說同門末學韓岡,正在衙門外的茶館中靜候。”
李小六不多問,接了拜帖就出去了。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韓岡并沒有穿著官袍,只套著見普通的士人襕衫。茶館主人雖然對韓岡這個陌生臉孔很有興趣,看著他騎過來的馬匹也是難得的神駿,但并不知道韓岡到身份,也只是多看了幾眼,讓小二將他點的清熱涼湯送上去,并沒有趕著上來諂媚。
韓岡則是隔著窗欞望著縣衙,看著李小六跟守門的衙役說了幾句,就等在衙門外的影子下,等著里面傳出話來。
天興主簿慕容武,是韓岡在張載門下的師兄,只是韓岡投師時,他就已經考中明經了。不過當兩年前,張載受邀在武功縣綠野亭講學的時候,慕容武正好來探望過一次,跟師弟們也混了個臉熟。
雖然此后并沒有聯系,但自從韓岡在去京城的時候,遇到了種師道,便著意要跟張載門下的其他弟子取得聯系。只要人在關西,不論在哪路為官,韓岡現在都了解得很清楚。這么好的資源不利用,那實在是天大的浪費。
今次韓岡來鳳翔的第一目的是救李信出獄,在與舅父見面前,他便先打算見一見慕容鵡,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再問個清楚,最好能將李信保出來,一起回去見舅父。
韓岡在茶館中獨坐,慢慢品著飲子,不過這家店里所賣的清熱飲子的味道,與嚴素心比起來差了不少。只是韓岡不喜浪費,口中又干,便是堅持一口口的喝完。
剛剛把小二喚來,給自己續了一杯,韓岡便遠遠的看見一名身穿青袍、留著一把長須的官員,在李小六的引路下,急匆匆往茶館這里走來。
韓岡放下茶盞,在茶館主人和小二兩對警惕白食客的眼神注視下,走到門前。
“可是玉昆賢弟!”慕容武遠遠的叫著韓岡的字。
韓岡則是深深一揖:“韓岡見過思文兄。”
慕容武兩步搶上前來,先回了一禮,直起腰后把定韓岡的手臂,笑容滿面:“這年來,玉昆已是名震關西,連愚兄身在鳳翔也是如雷貫耳。前些日子游景叔游師雄、薛景庸薛昌朝寫信來,一齊提起了玉昆。都說如今先生門下,又多了一位少年賢才。”
“諸位兄長謬贊了,韓岡愧不敢當。”
韓岡與慕容武謙讓著,一起走進茶館中。本來還擔心著韓岡是來吃白食的店主和小二,現在都換上了一幅笑模樣,
兩人又謙讓了一番后,方一齊坐下。等店家奉上最上等的茶湯,慕容武便問道:“玉昆此來鳳翔,是不是為了令舅和令表兄之事?”
對于慕容武類似于未卜先知一般的先見,韓岡毫不奇怪,自家舅父和表哥在吃虧的時候,不可能不把自己拉出來做大旗。不過他還是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盡量捧得慕容武高興一點,“思文兄果然才智過人,小弟還沒說竟然已經猜到了!”
慕容武果不其然,一下變得得意起來,笑著道:“令舅和令表兄都提到過玉昆你的身份,愚兄在這府城中還算是耳聰目明,此事很快傳入愚兄耳中。聽說了他們與玉昆你的關系,愚兄便跟管獄的孔目提過了,讓他多看顧令表兄一點。”
韓岡連忙避席,對著慕容鵡拱手道謝。
慕容武則把韓岡拉回來,佯怒道:“玉昆你這說哪里的話,既然是份屬同門,就沒有坐看的道理。你再如此,愚兄可是要回去了。”
韓岡也不當真,又好生謝了幾句,才又坐下說話。
韓岡對慕容武道:“今次小弟來鳳翔,的確是聽說了家表兄鋃鐺入獄,而匆忙趕來。家舅年事已高,卻受辱于晚輩。家表兄一言不合,揮拳傷人,也是出于一片純孝。現在家舅臥病在床,日日思子而不得,不知思文兄能否讓小弟將家表兄保出來,以慰家舅念兒之心。”
韓岡睜眼說著瞎話,慕容武則是一副唏噓作態,為李信父子的不幸嘆了幾聲,又道:“其實這倒不是問題。說實話,令舅在鳳翔軍中名氣不小,玉昆你的外祖父亦是甚有聲名,而令表兄又是在秦鳳鈐轄帳下行走,再加上玉昆你的名氣,不看僧面看佛面,雖然府中的劉節推說是要打,府里的衙役都沒敢下重手……”
“請稍等,思文兄。”韓岡連忙把慕容武叫停,吃驚地問道:“這事怎么已經鬧到府里去了,不是該由縣中處置?”
“馮家在縣中鬧過一次,由于令舅和令表兄皆不屬長興縣管轄,縣中不好處置,何知縣就推到府中去了。不過玉昆你也不用擔心,雖然令表兄的確出手傷人,但馮家的人都沒有重傷,而且又是為父出頭,誰也不會為難他。待會兒玉昆你和愚兄一起去府里,在陳通判、劉節推面前說上幾好句,自然也就放人了。”
聽到這話,韓岡便又是連聲道謝。
慕容武則掀開杯蓋,慢慢喝了一口茶湯,問道:“既然那兩位真的是玉昆你的舅父和表兄,那馮德坤……”
韓岡隨即接口:“是小弟四姨之夫。”
“玉昆,”慕容武神色鄭重起來,放下茶盞,向韓岡說著,“據愚兄所知,令四姨初至馮家時,只說是妾室,雖然后來被扶正,但因為馮德坤風癱之后,她不許原配所生的馮家三子拜見親父,又被馮德坤找族中耆長為證,將其休了去,只是令四姨當夜就暴病而亡,所以喪葬時,還是按照妾室之禮。至于令四姨所生馮從義,因其母之事,與三位兄長不合,故而與去年便離家,至今未歸。所以令舅和令表兄打上門來,馮家的人也覺得冤枉。”
‘這算什么?!’韓岡愣住了,怎么兩邊說得完全不一樣,這算是羅生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