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野利征,見過韓兄。”
走出保護圈,孤身面對著韓岡和他的護衛。野利征毫無懼色的自報家門,行禮如儀,一套禮節做得比大宋官場里的武官都要標準。
拱手作揖間,野利征心中有著隱隱的得意。他知道眼前這位年輕的東朝官員正陷入兩難境地,從禮節上講,韓岡應該回禮。以野利征對東朝官員們的了解,粗鄙不文的武夫故且不論,那些漢人中的士大夫,可以自高自大,可以目空一切,但從小養成的習慣,讓他們不會在禮數上稍有疏失——并不是他們真的對人有敬意,而是不想有失身份體面,更是因為自負于自身的教養。
可現在梁相公正率舉國之兵,猛攻關西四路,而禹臧花麻也正受命猛攻渭源堡,他野利征來見瞎藥同樣是為了眼下如火如荼的戰事。這樣的情況下,來找瞎藥求援的韓岡,又怎么能跟他野利征以禮相見?
而且兩人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而來,在目的上與野利征勢不兩立的韓岡,又怎么可能在包括瞎藥在內的這么多人眼前,跟自己禮尚往來?——野利征很清楚,他們黨項人從來不在乎這些場面上小事,但漢人朝廷卻對此極為看重,歷年來,來國中出使的宋國大臣,只要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失了他們朝廷的體面,回去后肯定會受到責罰,而能堅持,則會受到嘉獎。
韓岡果然如野利征所料,愣在了那里。雖然他立刻就反應過來,卻也并沒有當即上前,而是將視線投向野利征身后。
野利征回頭一看,發現自己的護衛們手上還都拿著刀劍。他轉眼便明白了韓岡在顧忌什么,心下暗笑‘果然是個無膽之輩。’擺手示意手下跟韓岡的護衛們一樣都將兵器收起來。
見到野利征把,韓岡方才推開擋在身前的親衛,走上前去,跟西夏國為了撬墻角才派來的使臣見禮。
“野利兄,韓岡有禮了。”
韓岡和野利征互相致禮后,場中劍拔弩張的氣氛便被化解了不少。原本還擔心著兩方會在城中拼個你死我活的青唐部部眾,終于都齊齊松了口氣下來。
自立國后,西夏就向大宋稱臣。不管兩國之間的戰爭打得有多么慘烈,這份君臣關系卻沒有變化。在名義上,西夏國主也要大宋來冊封,而實際上,當西夏國換了主后,東京都會派一名使臣帶著冊封制書到興慶府去。故而兩國朝臣之間的上下關系,便不能按照官職品級來定。不比宋遼,互相之間能互稱南朝北朝,使得兩國官員可以依照品級官位來確定高下。
故而韓岡跟野利征兩人互相行禮說話,一句也不提各自的官職,只當是沒有官身的普通人相見。而他們的這種態度,在周圍人看來,也隱隱的代表了兩人暫時都不想提及宋夏之間方興未艾的戰事,并把架在兩人面前的矛盾先擱置到一邊。
韓岡不去面對現實,去解決眼前的敵人,沒有一點破釜沉舟的膽量,讓智緣的眼底透著深深的失望。他早在王安石口中,就聽說過韓岡的名號,還有韓岡在為官前的一番作為。王安石將韓岡比之為舊年以劍術、膽略著稱于世的張乖崖,不吝贊許,讓膽魄過人的智緣對韓岡渴求一見。而當他到了古渭后,盡管在初見面時,有些不愉快的事,但隨著與韓岡熟悉起來,兩人的關系也漸漸好轉。
只是智緣沒有想到,真正遇到大事后,韓岡卻暴露了見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的真面目。局勢已經惡劣到了這步田地,他卻連作班超的覺悟還沒有。空負著偌大的名頭,到最后還是只能跟著西賊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話。
在另一側,瞎藥也在望著場中開始寒暄起來的韓岡和野利征,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宋夏兩國官員見面的場景。
瞎藥過去曾經在他的兄長那里,見識過該如何接待宋夏兩國的使者。他雖然沒有從中學到多少他兄長的圓滑手段,但瞎藥明白到,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不能讓兩家在自己的領地上正面相遇。只要不把事情當面戳破,就算風聲吹得再響,來自兩家敵國的使節,也會裝作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可是一旦雙方面對面的接觸后,就無法再裝做對方不存在。近在眼前的現實,讓瞎藥只剩下了二選一的權力。他很清楚,別看來自宋國和夏國的兩名大臣正仿佛多年老友一般,笑瞇瞇地說著漫無邊際的廢話,但等他們脫身出去,肯定轉眼就會反手就砍上對方一刀。
不過不管智緣、瞎藥,還有在場的近百人此時心中有著什么樣的想法,是驚濤駭浪,還是水波不興,都沒有打擾到韓岡和野利征兩人之間俗套的寒暄。
野利征當是讀過一點詩書,跟韓岡說起話來,也是咬文嚼字:“韓兄少年英雄,名震關西。今日一見,卻比傳言更勝十分。”
韓岡搖頭自謙,“虛名而已,其實難副,卻讓野利兄見笑了。”
“韓兄聲名赫赫,怎能說成是虛名,就算在下在國中,也是時常聽說過韓兄的才能手段。”
“野利兄謬贊了,韓岡愧不敢當。”韓岡謙虛不已,但臉上綻起的笑容,卻好似已經把這些奉承話照單全收。他對野利征嘆了口氣,道:“在下與野利兄一見如故,只可惜僅有今日一面之緣,當真是遺憾啊……”
韓岡的話聽在耳中,滿是示好之意。野利征心底暗嘲,嘴里卻輕松的笑道:“若是兩家言和,罷兵收手,當能與韓兄把酒言歡。”
韓岡仰天搖頭,長聲而嘆,“一別之后,難有再會之日,把酒言歡,惜為井中水月。野心不收,戰事難止。也只有等到明年今日,野利兄的墳頭上,韓岡再以美酒相贈了。”
嘆息聲中,韓岡右手一動,嗆啷一聲響,腰間長刀已然出鞘。野利征還沒有從韓岡的話中反應過來,只見韓岡振臂急揮,一道弧光便閃過他的頸項間。
先是一條細細的紅痕,滲出了一滴血珠,下一個瞬間,紅痕擴大為裂縫,鮮紅的血液從創口處噴薄而出。
一刀將野利征的脖子砍去了一半,韓岡輕捷的連退數步,就這么乘勢回到了自己的護衛中間,把噴泉般狂涌而出的血水全都避讓開去,不讓青色外袍沾上半點血跡。
從拔刀,到橫斬,再到退回,韓岡一連串的動作如行云流水,沒有絲毫滯礙。可見他這并不是頭腦發熱的行動,而是經過深思熟慮,考慮了每一個動作的細節,才能做得如此順暢無比。
回到人群之中,韓岡對目瞪口呆的智緣又嘆了口氣:“我就是個急脾氣,果然還是學不來班定遠的本事,怎么都等不到夜里……”
智緣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么才好。韓岡翻臉勝過翻書,前面還稱兄道弟,現在就只能聽到野利征簌簌的血液噴射聲。
場中靜如寒夜。周邊一圈近百人都愣在了那里,眼睜睜的看著野利征就這么站著死去,震驚于韓岡下手之狠絕。
驚愕欲絕的表情被凝固在臉上,野利征身子僵直,任由渾身的血液一波波的從創口處噴出。在被韓岡切斷了大動脈,失去血液供給的一瞬間,他就已經喪失了意識,只是不知為何還沒有倒下去,但隨著噴涌出來的血液越來越少,他的生命氣息已經漸漸消逝。
“瞎藥!你還等什么?!”韓岡一聲暴喝,擊碎了死域般的寂靜。
瞎藥聞聲渾身一顫,視線從野利征脖子上的創口挪到韓岡臉上。瞪著他的雙眼中,滿是森森寒意,如風刀霜劍深藏其間。雖然瞎藥一向桀驁不馴,可他眼下被韓岡這么一瞪,卻騰不起半點反抗之心。韓岡的一刀,已經斬斷了他的一條前路,他只能沿著剩下的一條路繼續走下去,沒有別的選擇。
回過神來的瞎藥,抬手指著野利征的護衛,用足了氣力狂吼道:“殺了這群黨項狗!
片刻之后,十余具尸首堆在院外,韓岡被請進了主廳中,高高居于上首,而瞎藥跪伏在了地上,向他請罪。
等著瞎藥一番磕頭認錯,韓岡終于搖頭,“巡檢何罪之有?黨項人賊心不死,意欲遣細作說服巡檢作反。巡檢忠心耿耿,不為所動,將其盡斬。這些都是巡檢的功勞,”
瞎藥愣了,抬頭上望。卻見韓岡正俯視著他,一雙眸子幽深難測:“難道我說錯了嗎?”
瞎藥干咽了口唾沫,韓岡幽暗的眼神,攝人心魄,讓他心驚膽戰。現在被這雙眸子盯上,青唐部的這位大酋不敢有任何違抗。而且韓岡這的話分明是為他著想,瞎藥也不會蠢到拒絕:“機宜說得是,事情正是如此。”
韓岡展顏笑了,“既然巡檢對朝廷忠心耿耿,眼下渭源堡被困,巡檢當是該有所表示才是。”
瞎藥以額貼地:“只等機宜吩咐。”
一個時辰后,近千蕃騎沖出了瞎藥所控制的幾條谷地,蹄聲隆隆作響,直奔西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