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韓岡,王文諒顯然有些尷尬。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該上來跟韓岡見禮。
而韓岡卻站起身,不僅是為了王文諒,更是為了跟著王文諒后面進來的那個。
“原來是王閣職,韓岡有禮了。”韓岡先向王文諒打了個招呼,然后對其身后的種建中笑道:“彝叔,久違了!”
種建中跟著王文諒一起抵達延州,前來求見韓絳。他見到韓岡,當即大喜過望,等到王文諒與韓岡見禮后,就連忙上前:“就猜到該是玉昆你。”他拉著韓岡的手笑道:“方才進城后先去了驛館,正聽說有個韓官人來了,不過趕著過來帥府,沒能細問,但想著就該是你……家叔和愚兄在綏德日盼夜盼,盼玉昆你多日了,怎么到今天才到延州?”
“小弟可是離了京城后,就緊趕慢趕,沒敢耽誤一刻行程。”
韓岡與種建中談笑了兩句,也請了王文諒一起坐下來,等著里面的傳喚。
韓岡沒提被關進大獄里的吳逵的事,此事與他無關,他也不會為一個萍水相逢之人而出頭。應酬式的跟王文諒說了兩句,他便問種建中道:“今次種帥半日克復羅兀,威震雍秦。小弟來延州的這一路上,正看到露布飛捷過處,各州各縣的官民無不贊著種帥的功績。不過羅兀雖得,但西賊必然想要重奪回來,彝叔在種帥帳下參贊軍務,怎么有閑來延州的?”
種建中聽著韓岡相問,頓時眉飛色舞起來:“愚兄是隨王閣職一起押送繳獲的首級軍械而來!家叔領軍奪占羅兀之后,西賊當然不肯罷休。當日銀州守將西賊的都樞密都羅馬尾,便領軍兩萬,意圖救援羅兀,不過在馬戶川為高都知所破,而后數日,都羅馬尾又聚兵三次來攻,其兵力一次多過一次,但皆為我所敗,旗幟鼓號丟了無數,最后再也不敢來了。這數戰,總計斬首一千兩百余級。而羅兀附近的部族也紛紛歸附,已經計點出來的,有三部共一千四百余口!”
“一千兩百余級?!”韓岡臉上的驚容卻是難再掩住。敗敵人數能胡吹海吹,但斬首數作假卻是麻煩,而且就算作假也容易被人看破。如果這個數字是真的,橫山這邊的斬首功,又將反超河湟,成為天子登基以來第一功。
“是啊!”種建中得意的笑著,“辛苦了許久,終于可以望河湟之項背了。”
“談什么項背?”韓岡搖頭苦笑,“就是不算斬首數,吐蕃也不能與黨項相比,何況斬首已在河湟之上。當是望塵莫及啊……”
韓岡自認不如,種建中興致又高了三分。湊近了,低聲對韓岡道:“游景叔前日又來了一次信,說當日在京兆府遇上玉昆你,對突進羅兀之策,好似也是不以為然。”
韓岡不意游師雄竟然把私下里說的話轉述給種建中,暗罵游景叔多嘴之余,有著幾分尷尬。忙解釋道:“那是因為小弟擔心羅兀距綏德過遠,糧秣軍資難以支持的緣故。”
種建中哈哈笑道:“玉昆是多慮了。家叔事前早已偵知橫山糧秣盡集于羅兀,故而出兵時,就只待了三日的口糧。而等打下羅兀,便盡以夏人屯糧為食。計點食用,所將步騎兩萬,并民伕萬人,共耗官米二斗二升,草六束!”種建中張著雙手,用手指比劃了幾個數字,洋洋自得的繼續說著,“家叔的那匹韓相公親贈的河西龍駒青電,嘴刁得很,就是不肯吃黨項人的糧草。要不然,也不會有這二斗二升米和六束草的消耗。”
糧草耗用的數目是否正確姑且不論,種諤在羅兀城中的大豐收當是確鑿無疑——沒哪個將軍敢在糧草問題上給自己吹噓的,只會叫著不夠吃。
也就是說,事實證明了韓岡的擔心是杞人憂天。
韓岡一直以來都是對韓絳主持的橫山攻略報著否定的態度,而現在種建中當面拿話駁他,他心中卻也沒什么不痛快的。
攻下羅兀,當是情理之中,以韓絳和種諤這半年多來的精心準備,若是做不到,那就是笑話了,西軍的臉面都能丟盡。但守住羅兀,可就沒那么容易了。孤懸在外的城池,究竟能在西夏人的攻勢中守住多久?——那可不光是糧草方面的事務。
從年初二攻下羅兀,到現在過去八天了,捷報當是已經傳到京中,種建中也押著戰利品到了延州,而西夏那邊,興慶府也當收到了消息。如果梁氏兄妹還有一點戰略眼光的話,肯定會立刻點集大軍前來。就算環慶、涇原和秦鳳那幾處會出兵牽制,都不可能阻擋黨項人對失去橫山的恐懼——以黨項人征召部族戰力的速度,還有興慶府與銀夏的距離,韓岡估計種諤大概有一個月的時間做準備。
能否趕在他們到來之前,把羅兀城的防御體系建好——至少修造出個大概——難度可不是張張嘴那么簡單。前線的核心城寨,其基本規模,是戰時至少能容納萬人駐守、平日也要能放下三千兵駐屯的千步城。甘谷、古渭、清澗、綏德、大順,無不如此。
即是說,羅兀那里至少在一個月之內,要修好一座周長千步的城池。另外,羅兀防線不光是羅兀一城,周圍協防的附堡,守衛后勤線的軍寨,都要敢在一個月之內打造完畢。而且還有城中的防守物資,也要在同時運抵羅兀。
可如今是冬天,天寒地凍的冬天,土地凍結的冬天。一邊在河谷中不停的受著寒風的侵襲,一邊還要從凍得跟石頭一樣的地面上取土筑城,民伕們能支撐多久?這可不是個容易回答的問題。
不過身在韓絳的門廳中,韓岡覺得還是少說為妙。附和著提了一句:“只要能守住羅兀,得到橫山,那西事也就定了。”
“我皇宋待蕃人最是寬厚不過,而西賊則是刻薄已極。一旦橫山蕃部看到西賊難擋我皇宋兵鋒,那時就會紛紛來投!……橫山一附,西賊指日可平!”
從種建中的這句話上,就能知道韓絳厚待王文諒這個蕃人的用意所在。
王文諒聽話好用只是個末節,最重要的是韓絳有著千金市骨的盤算。橫山蕃部都在看著,看著大宋如何對待蕃人。當他們看到王文諒這名西夏前任國相門下的家奴,竟然在大宋混得風生水起。當然會有投靠大宋,自己應該能得到更好待遇的想法。
不過可能就是因為韓絳太想把王文諒這蕃人的變成馬骨的緣故,他在陜西的人緣看來很不好。不然種建中在跟自己說話的時候,也不會一句話也不帶著王文諒說。
吳逵是一樁,種建中又是一樁,從王文諒的人緣中看,韓絳并不是會用人的那一個類型。瞧著臉上寫滿不耐煩的王文諒,韓岡倒有三分期待,千金市骨的戲碼如果玩不好的話,可是會變成千金買堆臭狗屎,最后爛在手中,香飄千里。
作為以宰相身份統領陜西、河東軍事的宣撫使,要來求見韓絳的官員有很多。不過王文諒和種建中顯然很得韓絳看重,韓岡也只跟他們談了一小會兒,從內間出來的侍從就把兩人叫了進去。
種建中向韓岡陪了聲不是,就跟著王文諒一起走了進去。
兩人后至,卻能先得到韓絳的召見,韓岡并沒什么異議,這是理所當然的,人家可是帶著戰利品回來的功臣!
過了一陣,種建中和王文諒出來了。王文諒先走,而種建中跟韓岡又聊了兩句,也告辭說要去拜訪幾個朋友。讓韓岡見過韓絳后,回驛館先等著,晚上兩人再好好喝一頓酒。
韓岡答應了,繼續在帥府行轅的門廳中等候。時間慢慢的過去,他漸漸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后至而先入的不僅僅是王文諒和種建中,來求見韓絳的官員一個接一個被叫進去問話,卻就是不見有人來傳他韓岡。門廳中的官員不斷變換,就韓岡一人始終坐著。
到了傍晚時分,從里面出來一個小吏,說天色已晚,相公視事勞累,已經倦了,命門廳中的眾官吏有事明日再來。
在門吏奇怪的眼神中走出帥府大門,韓岡心中隱怒,這是分明是韓絳故意怠慢于他。
當初他去京城,雖然在王安石府的門廳中等了近十天,但當時王安石正拿著辭官的幌子逼天子繼續變法,根本不見外客。而當今次上京,王安石就忙不迭地派人來請他。從他韓岡入官以來,何曾受過如此慢待?就是在天子面前,他韓岡也是極受看重,只是因為各種阻礙,才沒能登殿面圣。
就是不知道韓絳的怠慢究竟是何緣由,韓岡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他在王安石府上的言辭,傳到了韓絳的耳中?但也不至于故意晾著,他可是兩封奏章調來延州做事的,要想跟他韓岡過不去,先得讓他把事情做起來,空晾著反而不好找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