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暮春與初夏的交替之時,天氣漸漸熱了起來。
一天比一天更為熾烈的陽光,曬得石榴花紅艷如火,開遍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
韓岡已經在長安城驛館之中住了快有半個月,等待著東京城中傳來最后的消息。相對于前段時間在生死邊緣的忙碌,現在的生活可以說是清閑得過了頭。不過這也是韓岡夢寐以求的,他還想著考進士。前面忙了幾個月,功課都耽擱了下來,見縫插針的攻讀經書,只能保證不會生疏,但更進一步的系統學習,也只有等到有了比較完整的空閑時間。
在韓絳離職,郭逵繼任后,陜西宣撫司已經陷入了解散前的停滯狀態。沒有‘便宜行事’的自行處斷之權,宣撫使就是一個空名,郭逵的主要精力現在都放在了他知京兆府及永興軍路安撫使的職位上。
他剛剛上任,有許多事務亟待上手,另外因為吳逵的生死不明,所有與他有過關聯的設施、部署、人事,都要進行更迭或是檢查,不論是緣邊四路,還是關中腹地的永興軍路,都是一樣。
為了處理這些大大小小、千頭萬緒的瑣事,郭逵很是忙碌,根本無暇去理會停擺中的陜西宣撫司。他身為宣撫使所下的唯一的一道命令,就是將帥府行轅遷到了長安城中。
而在此之前,來自于緣邊各路的平叛將領,都已經各自率部回返駐地。只剩被韓絳陸續征辟而來的十幾個屬官,與韓岡一樣都住在長安驛館之內,等著朝廷最后的發落。
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各自邀約,每天出門閑游,白天騎著馬轉遍了長安內外有名的名勝古跡,夜里則去自唐時起,便廣有盛名的平康坊去體察民情。也只有韓岡一人,獨宿于驛館中的一處偏僻小院,日夜攻讀經傳。除了被郭逵征辟,沒有回邠州的游師雄,他也不去見任何閑雜人等,只是在讀書。
讀書累了,就起身鍛煉一下身體。流了一身汗后,換了衣服,就又坐下來繼續攻讀。如此專注苦讀,讓途經長安的呂大忠贊賞不已。
關中有名的藍田呂氏四兄弟——呂大忠、呂大防、呂大鈞、呂大臨,除了呂大防外,其他三個都是張載的弟子,其中呂大忠年紀最長,跟隨張載也最早。他與張載同齡,卻依然師事張載,是韓岡、游師雄的大師兄。呂大忠本是做著,最近屆滿卸任后,暫時沒有去京城守闕,而是準備去橫渠書院拜會張載。只是在路上聽說了韓岡和游師雄這兩位最近聲名鵲起的師弟的名頭,才順道來拜訪。
藍田呂氏雖未出過宰執一級的顯宦,但上溯數代也都是官宦人家,算是歷代簪纓。在張載門下,不同于種建中和游師雄以兵法為主,呂氏兄弟則是專注于經術之上。
見到韓岡正在苦讀經傳,呂大忠便不顧旅途疲累的加以指點,連游師雄和韓岡為他辦的接風宴上,也在說著經傳釋義。他的這位大師兄雖是為人謙抑,但學問精深,在周禮、史論上更是專精,給了韓岡不少指點。
而當呂大忠聽韓岡說起‘以數達道’的想法,還有對‘格物致知’的新解,也不是嗤之以鼻,而是興致盎然的詳加詢問,討論了數日之久,甚至幫了韓岡彌補了他敘述理論時,幾處用詞上的漏洞,用更加切實的儒學語言來解釋幾條力學定理,使得力學原理跟張載的氣學更加緊密的聯系在一起。
這一番討論,直到行程緊迫,呂大防方才依依不舍的告辭離開。臨走時還讓韓岡對此繼續深入鉆研。在他看來,自然之道是氣學重要的組成部分,如果韓岡對格物致知的總結更加充分,便可以更加完善氣學上這一方面的理論。所以他告別的時候是依依不舍,走時卻是腳步匆匆,急著要跟張載去討論。
呂大忠走了,韓岡繼續安然坐下來讀書。只是他苦讀歸苦讀,等到留在綏德的周南,被種諤遣了可靠親信護送過來后,韓岡也會在讀書和鍛煉之余,加進去一點娛樂活動。
沒有外人的小院中,周南換了一身輕薄的青色羅衫,單薄的數層絲綢遮掩不住傲人的身材。踩著一雙木屐,白生生的一對小腳露在外面。她坐下來的時候,背挺得很直,巴掌寬的繡花黃絲羅帶系在腰間,更顯得腰肢纖纖、峰巒挺拔。
韓岡坐在院中的石桌旁,頭上的榆樹蔭蔭如蓋,遮擋著變得熾烈起來的陽光。低頭看著桌上的書卷,默默的讀著書上的文字。念完一句經文,便閉上眼睛去背誦有關的注疏。一段段的背過來,顯得不急不躁。
而周南嫻靜地在一旁,拿著輕羅扇,輕輕的扇著風。持扇的小手,光潔如玉,褪到肘間的袖口又把玉藕一般的小臂露了出來。手臂輕揮時,閃著炫目的白光。
絕色佳麗就在身邊,陣陣幽香從微敞的襟口處散了出來。此情此景讓人沉醉,但韓岡依然不解風情的在讀著書。專注而用心的神情,讓周南癡癡地看著,不知時間倏忽而過。
一直到了快中午的時候,才有人驚擾到靜謐而安寧的氣氛,游師雄找上了門來。
聽到外面游師雄的聲音,周南連忙起身,快步走進了屋內,她的穿著不能見外客。
而韓岡把書放下,自己過去開門,把游師雄迎了進來。兩人就在院中坐下,淡淡的幽香仍在原處,游師雄微微一笑,也不打趣韓岡的艷福,而是正色道:“玉昆,京里來的使臣終于要到了。”
“什么時候?!”
“明天……郭太尉已經派人去迎接了。”
“明天?!”韓岡驚喜著,“等了這么些日子,終于有了個了局!”
“可不一定是好事啊!”游師雄卻嘆了口氣。
他在張載的弟子中算是出類拔萃的一個,中進士又早,與同窗們的聯系比剛剛嶄露頭角的韓岡要多得多,如今又在郭逵的帳下,消息也自靈通不少,今天剛剛得到一點新情報,便趕著過來。
“為了評判今次一戰的功過,據說王相公和文相公兩邊吵到天翻地覆,一個說羅兀得而復失雖是不無遺憾,但勝果累累,戰功為多年僅有;一個則道,此戰勞民傷財,激起兵變,哪有半分功勞可言。這彈劾和請郡的奏疏,一封接著一封,也不知道那邊占了上風。”
韓岡搖搖頭,冷笑著:“小弟不信文樞密敢吞沒參戰眾軍的戰功?”
“樞密院當然不敢,所以倒霉的會是宣撫司中的文官。韓相公的處置已定,總的要有人出來負責——光一個吳逵,壓不下悠悠之口。”
就算是文彥博等一干舊黨,也怕不能以功封賞,以至于鬧出兵變。他們打壓的,只是宣撫司中的文官。宣撫司文官都是韓絳征辟而來,能力水準都不差,且絕大多數都是偏向于變法一派,如果承認了他們的功勞,等于是給新黨添磚加瓦,文彥博他們怎么肯干?!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文樞密會怕逼反了武將,卻不會怕得罪陜西宣撫司的文官,看起來真的是不妙了。”韓岡笑著,這對他來說倒是不差。
“玉昆你倒是胸有成竹啊……”
“跟景叔兄你一樣。”
宣撫司中,韓絳的諸多幕僚,也就只有韓岡和游師雄的功勞是沒人能抹去。游師雄前面擔心的,就是他和韓岡獨占功勛,而他人無賞,會惹得眾人嫉妒。而韓岡放心的,也是因為眾文官沒有功勞,他拒絕封賞,便不會讓人說成是沽名釣譽。
當次日,宣詔使臣李憲帶著詔書來到長安,宣詔的內容,就是跟他們預計的一樣。趙頊和王安石都沒能壓下文彥博等一干舊黨重臣的反撲,不得不將宣撫司文臣犧牲掉。
宣撫司眾文官,只有微薄的銀絹用以酬勞,而沒有任何加官進爵的功賞。唯有游師雄和韓岡兩人例外。
游師雄的功勞沒有任何爭論的余地,在叛軍氣焰正盛時,給他們當頭一棒,陣斬鼓動部眾將吳逵救出大獄的賊酋解吉,保住了兵力虛弱的邠州城。從膽識,從才智,在官員中都是屈指可數,故而特旨轉官。由選人轉為京官,脫離了選海。
而韓岡,金銀財帛一樣不少,另外最為重要的一項,是跟游師雄一樣,也是脫離了選海,被特旨轉為京官。
接下來只要他們兩人去京城走上一遭,依例面圣過后,就是正式的京官了。自此之后,便能走上升官的快車道。在為官剛滿一年的情況下,便由選人轉為京官,這在官場上絕對是個異數。
失落的眾文官的眼神又嫉又妒,但他們卻震驚的發現,韓岡并沒有叩拜謝恩的意思。
李憲催促著:“韓岡……還不接旨謝恩!”
“玉昆,你……”游師雄也大驚失色。
圍觀的眾人都不知道為何韓岡還不接旨。橫亙在選人和京官之間的鴻溝,深闊如淵海,多少心比天高的臣僚,在一次次轉官未果的情況下,最終失去了所有的動力,在選海中沉淪了下去。才二十歲就能成為京官,只有宰執家的嫡子受到蔭補時,才有可能。純憑功勞,韓岡可能是幾十年來的頭一份。
為什么要猶豫?還是說,他歡喜壞了,忘了謝恩?
韓岡沉默了一陣,終于開口。是謝絕,而不是接受:“羅兀之捷,在于精兵悍將,韓岡不過是隨行而已,并無尺寸之功。說降叛軍,乃是大軍在外之故,并非韓岡之力。至于其余微薄之功,當不起如此封賞。諸多溢美之詞,韓岡亦是愧甚。”
他再拜叩首:“下臣不敢受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