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韓岡在給王韶、張載等人的信件中,沒少提到他在格物學的新奇見解。但這些論述,都是他閑暇時的調劑,以及對未來的鋪墊。他現在所真正關注的,是即將到來的科舉,和近在眼前的決戰。
“你這草料場最是要當心,幾十萬束草都堆在這里,明年大戰的消耗全都靠著此處支持。若是出了半點差錯,不是簡簡單單能了事的。”
韓岡囑咐著,雖然語氣也算平和,也不屑用威脅的口氣下去人,但管勾草料場事的小官卻還是心驚膽顫的點頭哈腰,連聲應諾。一眾在草料場中聽命的士卒,也都是恭恭敬敬的跟在后面聽著教訓。
尋常守著草料場的基本上都是配軍的罪囚,但為了防備意外,經略司調來了一隊軍中精銳來看守。明年上萬匹軍馬要靠著這里的草料,的確是半點差錯都出不得。
巡視過草料場,韓岡又去了囤積軍糧的常平倉。這兩處是城中防火的重中之重,不親自走一趟,看過兩處的防火準備,他怎么都不能放心回家過年。
不過不論是草料場還是常平倉,里面劃分了片區,片區之間都有著足夠寬闊的隔火帶,除非有人故意縱火,或是刮著能掀開屋頂的狂風,否則即便起火,也不會燒光。
繞了一圈后,韓岡安下心來。離開了常平倉,管轄巡城甲騎的王惟新正好帶隊從門前經過,曾經是王韶身邊的親信元隨,現在也是經略司中有名有姓的將校了。
看到韓岡,王惟新連忙下馬行禮,兩年前的韓秀才,如今身份早已不同。就算有著王韶做靠山,他也不敢有任何怠慢。
扶著王惟新起來,韓岡盯著他的雙眼,鄭重的說道:“今夜城中安危,可就要靠惟新你來擔著了。”
隴西小城,不似東京、秦州將事情分得那么清楚,潛火鋪的鋪兵和巡城都是一撥人馬,王惟新就兼管著城中煙火事。
去年隴西縣還是古渭寨時,年節的那段時間,城中有過十幾次大大小小的火災。今年雪大,屋上、地面積雪未消,火勢難起。可入冬以來,還是燒過了兩三次,韓岡不想在除夕時聽到火警的消息。是以他早定下了巡邏的班次,以防除夕夜中走水。
聽著韓岡說著鄭重,王惟新忙不迭連連點頭:“機宜放心,惟新敢不用命?!”
韓岡把手放開,“你用心就好。”
王惟新在熙河眾將佐中,能力、武藝都算不上出色,但勝在勤謹,這也是為什么他能帶著巡城甲騎的緣故。可也就是因為能者多勞,勤者也一樣多勞,攤到身上的職司讓他連過年都過不好,
但勤快又肯做事的人,總是能比別人升得快。據韓岡所知,轉過年來,王韶就要把王惟新換個更容易立功的地方了。
別過王惟新,韓岡又去了衙門中,即便是除夕,他還有一攤子事要處置,還有明天的正旦大禮,也要再看一看準備的情況。
等他將手上的事批閱完畢,又到大堂檢查了各項禮器,離衙返家時,天色早已黑了下來。前面家里等著著急,派來詢問何時回家的仆人來了一撥又一撥。兩個仆人站在韓府門前,掂著腳向州衙過來的方向張望著。一看到韓岡帶著他的一眾親兵元隨回來,十幾騎組成的一隊人馬蹄聲清脆,便飛奔進院,去通知韓家的老官人和老太君。
韓千六和韓阿李都換了身新衣,就在堂屋中正坐著。一個穿著官服;一個靠著丈夫、兒子得了封誥、一身官人家主婦的品妝,看著就官宦人家的氣派。
終于見著兒子回家,韓阿李火燒火燎的站了起來,急聲道:“怎么忙到現在?!就等三哥你回來了。這身皮穿著就不舒服,快點去祭了祖宗,讓娘把衣服給換了。”
“娘這話說的,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呢……”韓岡笑著跨門進屋,順手解開斗篷的繩扣,韓云娘忙上來把他脫下的斗篷給收拾起來。
“還有多少人不喜歡做官,不是說有個跟素心一個姓的學究嗎,官家親自找去,都不待搭理的。也難怪,這份罪受的……”
韓岡哭笑不得,嚴子陵的名頭倒也真是響亮。只是韓阿李雖然著急,但韓岡要打的招呼,卻還是要盡到禮節。
在正廳中,除了他的父母之外,親戚中就只有馮從義在這里——李信和韓岡的舅舅現下都在秦州。
“今年還是一個人,等明年可就要兩人一起來了。”韓岡跟起身來見禮的表弟開著玩笑,“到了后年可就要三個人了。”
“從義要多謝表哥主持。不然也娶不到太后家的女兒。”
馮從義今年年中訂的親,聘妻是高家旁系的庶出女兒。論起身份比馮從義要高上不少,但以馮從義如今的身家,找個縣主結親都是沒問題的。就是如果與宗室聯姻,必定會連累到韓岡。所以無論韓岡還是馮從義,都不會往這個方向去尋找。
“倒不關愚兄的事,是高公綽主動提起的。”韓岡轉頭對父母道,“表弟經商的手段,高副總管是贊不決口,說他是白圭、漪頓之才,能。”
“義哥兒做買賣的本事,不比三哥做官的能耐差。順豐行的名字,現在哪家蕃人不知道?”韓千六沒口子的贊著馮從義,“他今天帶來的煙花,可都是京城里專做藥發傀儡的李家出產,官家都贊過的。”
馮從義立刻謙虛道:“藥發傀儡實在買不到,只能用煙花頂數了。”
他所主持的順豐行,在韓岡的支持下,今年一年就帶來了上萬貫的凈利潤。所以今天來的時候,不僅僅帶了各色禮物,還順便帶了一箱子從東京城中買來的上品煙花。
韓千六看著用金銀彩紙包裝起來的煙花,臉上直帶著笑。若在往年,花上三五個大錢買兩三個單響、雙響的爆竹,聽個響,也算是過年了,何曾敢奢望過用上開封李家的特制煙火——聽都沒聽說過。可現如今,他韓家也成了富貴長享的官宦人家了。
韓阿李也一樣心情愉快。周南、素心就坐在她后面,身上的衣物都是寬松的款式,如今兩位孕婦被無微不至的保養的,到明年就能給韓家添個后代了。
韓千六放下了煙花,對韓岡道:“三哥,也別耽擱了,先去祠堂吧。”
韓岡先祖的靈位就放在后院西角的小祠堂中。韓家在關西的這一支,現在能上族譜的也就三人。而祠堂中的靈位,就只有少少的幾個。韓家夫婦帶著韓岡在祠堂中上香行禮,而其他人都站在外面候著。
對于自己的祖父,韓岡一點印象都沒有,但能在這個時代遠行千里,來關西開枝散葉,不管是什么原因,都是讓人佩服的。而且若不是他的祖父離開了家鄉密州膠西,如何能有他的出場機會。韓岡此時突然驚覺,自己在選人的階段,幾任本官都是在密州附近。難道是官誥院或是流內銓特意的不成?
把這樁巧合放在一邊,韓岡叩拜起身。隨著父母出了祠堂來。
正事結束,韓岡一家在正廳中坐下,一攤宴席都已經擺好了,接下來就是等著年節鐘聲。
壓歲錢如今也有,只是韓家還沒有孫子輩,也就當女兒養大的云娘拿到了一份。韓岡私下里也讓嚴素心和周南給了招兒、墨文一份,三個小女孩子拿著壓歲錢,都是小心的收了起來。
給家中仆婢的紅包也發了下去,韓家如今收入豐厚,給仆婢的賞賜在隴西城中,算是很豐厚了。韓家的幾十名下人,一個個上來叩謝,拿到沉甸甸的紅包,各自喜笑顏開。
家中的宴席熱熱鬧鬧的進行著,韓父韓母聽著周南、素心唱著小曲助興,云娘帶著墨文在后面服侍。韓岡則端著酒杯,拉著身邊的馮從義又聊起了棉花的事。
“明年的棉花將會擴種。當初秦州有好些家商行都在等著成功的消息,你要好生的去聯絡他們。那些商行有的能從把黎人親手織造的吉貝布運來秦鳳,讓他們的腳摻進來,至少可以把黎人所用的紡機給弄到手。”韓岡說得不厭其煩。
棉花要織成布料,織機可以借鑒絲綢織機的形制,但前一步的紡紗工序,卻是還沒有一個妥當的著落。韓岡聽說過飛梭、珍妮紡紗機,也在某個紀念館見識過‘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時代的土制紡車,可要讓他無中生有,還是很有點難度。
“就怕他們太貪了。”馮從義猶疑著。
“讓利是必然的。餅做大了,大家才好分;根系扎得越深,就越難讓人撼動。”見著馮從義欲言又止,韓岡心知這兩年順豐行跟王韶、高遵裕兩家的商行,一起壟斷了隴西榷場,讓他這個表弟變得有點貪心了。“你放心,只要我還在官場中,就沒人敢吞掉順豐行的這一份。”
韓岡都如此說了,馮從義哪還能再說什么,點著頭記下了。
酒宴上的時間漸漸的過去,韓岡特意安排人手的新年鐘聲,當當當的開始敲響。悅耳悠揚的鐘聲響遍了城內城外,在夜風中傳得很遠。
門外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一下猛烈起來。
韓岡和家人一起走到院中,來自京城李家的煙花在空中爆開,五彩的圖案照亮了夜空。
硫磺味撲鼻而來,并不算嗆人。煙霧彌漫中,第一百零八下鐘聲敲過,熙寧五年終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