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過去已經五天了。前些日子彌漫在東京城大街小巷中的艾草味道,也終于在初夏的風中,飄散得無影無蹤。
這一天起來,院子里的石榴花開正艷。
朝陽的照耀下,火焰一般在枝頭上跳躍的重瓣紅花,透過支起的窗棱,透進王雱的房間。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句‘佳人攜手弄芳菲,綠陰紅影,共展雙紋簟。榴花照影窺鸞鑒,只恐芳容減。’
王雱的渾家蕭氏坐在梳妝臺前,對鏡梳妝,一手拿著梳子,一邊問著夫婿:“這是歐陽永叔的詠石榴吧?”
“正是!”王雱也在整束著容裝,一名小婢正吃力的舉著厚重的官服,要幫著王雱穿戴起來。
看了窗外一眼,王雱搖頭笑了一聲。窗外哼歌的是照管庭院的仆娘。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傭婦唱著此曲,情景上未免有些不搭。
“歐九重病,已經沒幾日了,聽說遺表都寫好了。恐怕再過一兩個月,《醉翁》一篇也就成了絕響。”王雱惋惜的說著,歐陽修雖是舊黨,但詩詞文章卻是極好的,王雱也是很喜歡。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到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蕭氏輕吟著歐陽修的名篇,不像丈夫還要想著黨爭,她的心中就是單純的惋惜。
“明年上元可就真是要‘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了。”
低頭捏了一下床邊還在酣睡中的兒子的小臉,王雱對仍是一臉遺憾的妻子道:“你還是睡一會兒吧。夜里奎官哭得那么厲害,你也是一夜沒睡好了。”
他的這個寶貝兒子,也不知犯了哪路陰神。自從隨他入京后,隔三差五就在夜間啼哭,哭起來就沒停。光靠婢女奶娘也讓人放心不下,蕭氏都是一夜起來三四次的照看著。
“還沒去問過安呢。”
“不必在乎這些俗禮,爹娘都不會在意的。累了就多歇息,夜里奎官怕是還要哭。”
“官人,聽說大相國寺中有個叫愿成的和尚,擅長符箓咒,慣會醫治疑難雜癥,不如請他來看一看奎官。”
王雱微微皺起眉頭。他對鬼神之事一向不信,更別說符箓之類的巫術。僧人修符箓那更是讓人覺得怪異。不過自家的兒子夜啼不止,日久必然傷身。名醫既然治不了,能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那就請他來府中好了,但也別太過期待。”
“奴家知道了。”
與渾家又說了些閑話,王雱出了小院,往父母所住的院子走去。他一向好交接,朋友眾多。為了方便呼朋喚友,王雱住在相府東邊靠外墻的地方,有個小門可以直通出相府去。方便是方便,但每天往父母那里的晨昏定省,就要多走不少路。
走到王安石夫婦居住的院落,正看到二弟王旁也正走過來,后面還跟著弟婦龐氏。
兄弟兩人一個照面,王旁夫婦同時行禮,“大哥。”直起腰后,看看王雱身后,王旁問道:“大嫂和奎官呢?”
“昨夜你大嫂沒睡好,今日有些不適。”王雱說了一句,又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了,今天是大起居,還得早點入朝。”
說著就領頭進院向父母請安,而王旁跟在后面,臉色則是有些難看。
王安石夫婦此時早已起床,還有跟著父母住的王旖也在。請安之后,一家人就在一起吃了早飯,王安石和王雱起身進宮,還不是朝官、連正式差遣都沒有的王旁則是回自己的院子。
被上百名元隨圍在中間,父子兩人往宣德門的方向過去。十幾對棋牌在前驅趕著閑人,一路上碰到的行人和官員,一看到宰相駕臨,皆是立刻避讓到了路邊。
群臣避道,禮絕百僚,這是宰相的威嚴。
馬蹄敲擊著厚重的青石板,清脆的如同雨打芭蕉。王雱就在馬上,正與王安石說著話:“章子厚要出外,曾子宣已經兼了四五個差遣,呂吉甫的丁憂更是要到九月才能起復……”
王雱沒說下去,他相信父親能聽明白他要說什么。王安石手下現在真正能派上用場的人手還是少。除了章惇、曾布,還有守孝在家的呂惠卿三人外,也就曾孝寬、呂嘉問等寥寥數人可堪大用。
“韓玉昆還是太年輕。若是讓他入京任官,有駭物議的事可以不計較,但資歷太淺,一時還是難以派上用場。”王安石搖著頭,“何況他也不會愿意。今次河州之事,以他的脾氣,鬧到最后說不定會辭官。”
為了保住河州,韓岡連給王安石和章惇的私信都走了急腳遞,要不是王安石在通進銀臺司那里安插了人手,韓岡的私信說不定就直通到天子的案頭上。正常情況下,誰敢如此犯忌?!不過韓岡連詔書都頂了,看他信中的說法,甚至連矯詔的事也一樣做了。與此相比,他擅用急腳的罪過,真的不算什么了。
“河州真的難以挽回嗎?……臨洮堡那里的可是贏了。”
因為韓岡的奏疏,還有王中正的佐證。在朝堂上已經吵了兩天了。河州到底該不該撤軍,前日在被天子確定了之后,現在又被重新擺進了議事日程中。
“臨洮堡解圍,熙州可保無恙,但與河州無關。現在先保住出戰前的形勢才是最緊要的,河州只能等日后了……沒有了王韶,熙河路只能先求自保。”
王安石也想保著河州,但一時之間,他卻找不到接手熙河經略司的合適人選。西夏進逼德順軍,關西諸路的主帥都不能輕動,連召蔡挺回京的詔令都被追回了,哪里還有其他能壓得住陣腳的選擇?
而且在目前的局面下,誰都不會為王韶收拾他留下的后患——運氣不好,可是就會把自己給搭進去。就算有心開邊的大臣,也都是會選擇暫時退軍,日后再來攻打河州。這樣不但穩妥,還能給自己留一個立功的機會。
這就是為什么放棄河州的決定能通過的道理——滿朝文武,找不到一個想保住河州的。
“但有苗授,有韓岡,并不需要讓人來接手熙河。王韶說不定還會有消息,再等他個一兩個月。等到河州平定,就算他不回來,也一樣不會有事了。”
“怎么可能……那幾個位置保不住的。”
讓韓岡或者苗授暫代熙河路的做法根本不現實。一路經略,那是人人要搶的位置。落在韓岡、苗授的手上,就像小兒鬧市持金,哪能不惹起他人的覬覦。
王雱又要爭辯,就聽到身后一身喚,“相公,元澤!”
是曾布和章惇兩人趕了上來。
“怎么……出了何事?”在后面看到王安石父子似是在爭執,曾布追上來就問著。
王安石嘆了口氣,“還是河州的事!”
曾布看了看王雱,笑道:“今天到了崇政殿再商議便是……再怎么說,熙河路總是能保住的。”
“軍國重事,豈可謀于眾人!?”曾布說得輕描淡寫,王雱急得上火。氣頭上來,臉色都有些發白。按了按一陣發慌的心口,他對王安石說道,“前日沒能阻止呂大防就是一個錯字,現在再不及時改正,恐怕就再難挽回了。西府豈是會棄了河州就甘心的?”
王雱是一意支持韓岡,他早年就說過河湟若不能撫而有之,日后必是中原之患。如今若是從河州撤軍,河湟開邊大受挫折,這是他所不想看到的一幕。
“熙州不會放棄的,不論是誰提議都會壓下去。至于河州……”王安石搖了搖頭,關鍵還是在王韶的身上,沒有王韶,他怎么保住河州?
“要保住河州,還不就是一個拖字?……”章惇嘆著,他地位不夠,前日沒能阻止第二道詔令的發出,這讓他遺憾了好幾天,“如果沒有呂大防,玉昆還是能拖住的。”
“但現在呂大防早到了熙州,第二道詔令可不是像第一道那么簡單,韓玉昆如何再抗旨?河州的苗授更不敢反對。加上前面矯詔的事,韓玉昆、王中正少不了要受責罰。馮當世選了一個殿中侍御史去宣詔,不就是為了要一網打盡嗎?”
韓岡會抗旨,一開始所有人都預計到了。本來在詔書上就松了口,還選了李憲去,明擺著就讓韓岡來擋著。當時馮京和吳充都沒有反對,誰能想到是他們欲擒故縱的伎倆,等到第二道詔令一下,都知道上當了。
“總是要保著他的。”王安石輕聲說著。
曾布笑道:“韓玉昆少年得志,稍受挫折也非是壞事。”
“以韓玉昆所立諸功,時至今日,只為一太子中允,實是刻薄過甚。前日講筵后,天子亦曾言及此事。以韓玉昆的未賞之功,有什么罪過抵不了?”章惇心下冷笑,他知道曾布一向不喜韓岡。一直認為韓岡性子太過激烈,行事不顧后果。殊不知變法之事,如逆水行舟,是不進則退,不勒以嚴刑峻法,如何能壓服得住一干反對者。
路上的短短時間,一時爭不出個眉目。說話間,就已經到了宣德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