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是有這個原因在。”韓岡點了點頭。
不過更重要的是韓岡無意在門下給人做走馬狗。先晾一下呂惠卿,日后說話才能硬氣。
王安石在的時候,他都沒有在王安石面前伏低做小,現在政事堂中的幾位哪個夠資格讓他低頭奔走于門下?從韓岡他一開始任官,就連推舉他的王韶,都只會把他當做同路的盟友,從沒有將他當成門客來看待。
蔭庇門客和舉薦賢才差別可是太大了。
王韶舉薦韓岡,那是為國舉賢,甚至是有求于韓岡的才能。說得偏激一點,得了官后,韓岡都不用去道謝。但他的幾個門客,如魏平真和方興,韓岡舉薦了他們為官,日后見到了他正在外面瘋著的兒子,都是要行禮的。除非他們日后能考上進士,成了天子門生。否則這個主仆關系一輩子都脫不了注1。
這就是差別!
雖然現在韓岡已經是官員,不可能再有什么主仆之分。可如果他輕易投效政事堂中的任何一位,不論是韓絳、還是呂惠卿,只要他靠著兩人升了官,日后如果翻臉,那世間輿論不會關心是非,只會抨擊他背叛。
而且韓岡更清楚,趙頊對自己的信任,是因為他從來都是與新黨若即若離。要不然,他如何能說服因為流民圖而震怒的天子?因為趙頊覺得他可信!
現鐘不打去打鑄鐘,韓岡還沒那么蠢!
不過這番想法韓岡雖然沒有說出來,但王旁與他已經很熟悉了,哪能看不出來。猶有疑慮:“若是玉昆你誰人都不親附,在朝中恐怕會成為眾矢之的。”
“放心。”韓岡滿不在意的笑著,“政事堂中的二相兩參,內斗還來不及,哪有余暇來對付我?”
只要他韓岡沒有正式插足進那汪渾水中,無論政事堂中哪一位都不可能做得太絕。即便四人同心,要將韓岡提出朝堂,還要過天子那一關。而就算過了天子那一關,也不過是外放一任州郡罷了,還能將他貶斥不成?!
而他韓岡再熬過一任資歷,就能去次府一級的州府擔任知府知州了。
秦州、渭州這等要兼任一路經略安撫使的大州,也許還要差一點,可絕對夠資格擔任帶著鈐轄、都監這等武職的要郡邊臣。而再過幾年,到了自家三十歲的時候,即便是擔任路中監司主官的資序都算熬滿了,那時誰還能壓住他韓玉昆,不讓他入朝?!
“就算能壓著提點三年五年,難道還能壓著提點三十年五十年?”方興坐在窗邊,望了一眼酒樓下滑行而過的雪橇車,嘆了一聲。回過頭來向坐在對面的,“真的要跟提點結下死仇,最好先給子孫在找條退路。”
魏平真深有感觸的點了點頭,方興說出了他心中所想的——韓岡年紀上的優勢實在太大了,以至于到了現在,已經大到沒人敢于無緣無故的與他結下死仇的地步了。
就算在洛陽、大名和相州幾位重臣,也不見他們專門針對過韓岡說話——雖然這可以解釋成他們并不將韓岡放在眼中,但韓岡這一年來在開封府安置數十萬的流民,可以說是一手穩定了新黨的根基。要不是他的一番努力,王安石根本拖不到秋后,就要離任出外。這樣的情況下,韓、富、文這幾位還沒有挑了韓岡出來,將他給整下臺去,完全不見當年揪著呂惠卿、曾布、章惇大罵出口的樣子。
如今當真的敢與韓岡過不去的,也就剩些茅坑里的石頭,還有在御史臺中將挑刺當成是為國為民的言官們。可那些奏章也只敢有事說事,并不見他們將話題推演開來,即便指責韓岡的人品道德上的問題,言辭中也有所保留,從沒有將韓岡往死里得罪。就像當年呂誨彈劾王安石,不管有理沒理,先列下十條大罪再說的情況,韓岡收到過的彈劾中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這就是年齡帶來的優勢。
“還有提點的才干功績。二十多歲的朝官朝中也不是沒有,可誰也不可能去擔心得罪他們的后果。”
韓岡日后進入政事堂的可能,比起現在學士院的幾位翰林學士都要大,甚至大得多。
如果不能將韓岡一幫子給打死,現在跟他過不去,就等于給子孫留一個身居高位的死敵,保不準就破家絕嗣了。除非有著準備作著名垂青史的諍臣,將自己和兒孫都置之腦后的,他們才有可能跟韓岡過不去。
他們兩人,還要加上仍在縣學中督促著學生功課的游醇,昨日京中消息傳來,他們三人已經確定可以任官。雖然都僅僅是從九品的判司簿尉,但官身就是官身。
為著一個流內官,兩人努力了多少年,就算跟著宰相和樞密副使,都沒能拿到手,爭搶的人實在太多了。可跟著韓岡,卻輕輕松松——不,回想起一年來的辛苦,他們的工作決不能叫做輕松,可付出的代價能有所回報,對于方興和魏平真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端起酒杯,兩人對飲而盡,相視一笑,平生夙愿得償,哪里能不為之欣喜欲狂?
崇政殿的大門緩緩合上,從殿外刮進來的寒風被擋在了殿門外。
搖晃的火光安定了下來,但趙頊揉著額頭的手卻沒有定下來。
幾位宰輔剛剛離去,說了一通,基本上都是關于人事上的安排,讓他很是頭疼。
為了一個中書戶房檢正的位置,四人爭得有些激烈。尤其是呂惠卿和馮京,互相攻擊對方提名的人選,也就韓絳昨日剛上任,話少一點。
趙頊最終還是選擇了支持呂惠卿。他要保持新法和朝政的穩定,所以他基本上都會支持呂惠卿。馮京、王珪如果不能理解到這一點,趙頊也不介意換一個更為合適的反對者。
不過趙頊相信他們能將調整過來,畢竟與王安石在朝堂上共事了五六年,應該已經習慣了。
“藍元震。”趙頊叫著今日輪值隨侍的內臣,“現如今京中流民情況如何?”
藍元震正管著皇城司,不僅僅是京城之中,皇城司的探子,已經將耳目伸到了京府各縣,只是不敢踏出開封府的地界。
藍元震知道趙頊想聽什么,立刻回道:“回官家的話,白馬縣雖然還要靠著朝廷的賑濟,但縣中的情況卻是很好,百姓安足,人心穩定,縣中的幾個流民營也都平靜無事。”
“白馬縣的事情就不用說了,韓岡非是百里之才,做得好不奇怪。”
韓岡雖然已經不是白馬知縣,他還是管著白馬縣中之事。這半年多來,趙頊擔心會干擾到韓岡安置流民,甚至沒有派一個知縣過去,硬是讓一個京畿大縣的邑宰之位空懸。雖然這也是為了安置流民,但他趙頊為此事破例,也是頂著議論的,他待韓岡可謂是不薄。
藍元震很少聽到天子如此明白的稱贊一名官員,不過放到韓岡身上,也不至于讓他感到驚訝:“除了白馬縣外,開封其余諸縣鎮,流民總數也不過五六千人,皆已得到安置,不至于為亂。”
趙頊點了點頭,神色也放松了一點,他可不想在郊祀大典前鬧出事來。“前日朕下旨,招募在京流民去熙河、荊湖屯田,現在有多少人報名了?”
“仍逗留在京的流民報名者為數眾多,不論是去熙河路的,還是去荊湖的。三日之中,都已經超過一千戶了。”藍元震知道他說的這些,天子肯定已經都從開封府界提點司的奏章中知道了,緊接著下去說道,“這兩千戶河北流民,皆是自愿,并無一人被逼迫。”
趙頊抬眼問道:“背井離鄉,他們就這么放心?”
“流民們都說詔書上有著官家的鮮紅大印,而且小韓提點也不會騙他們。”
趙頊微微一笑。他做了多少年的皇帝了,近臣們說的話,他一定程度上還是能分辨出其中真偽。藍元震的前一句,是說著讓他開心罷了,后一句才是實話,且也有怕他對韓岡心生不滿的想法在。
但趙頊可不是會嫉妒臣下得人心的天子,韓岡文臣,豈足為患:“朕亦曾聽聞,包拯任開封府,聞其上任,開封百姓人人喜樂,皆稱包侍制即至,一城百姓可以安居無憂。看來韓岡并不差他多少了。”
“那是陛下慧眼識人。”藍元震說話,不改內侍阿諛奉承的聲口。
但這也是趙頊喜歡聽到的,點了點頭:“韓岡這一年來的確是辛苦了,換作是別人,朕恐怕沒有那么多好覺能睡!”
他從御桌上拿起一本奏章,隨手翻了一下,嘆了一口氣:“馮京、呂惠卿還有王珪,都在開封城中坐著,想不到還不如在黃河北面的韓絳會看人。”
注1:主仆關系,一旦定下,在古代社會真的是一輩子都洗脫不掉。比如后來的岳飛,他早年曾經在相州韓家做過莊客,也就是佃戶,到了他成為統軍主帥之后,見到韓家的人,也都是恭恭敬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