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韓岡和章惇被熙熙樓的掌柜一臉殷勤的相送著從酒樓中出來,已經是華燈初上的時候。
落日的余暉已然散盡,但西邊的天空還殘留一抹帶著絲光的深紫,瑰麗的色彩猶如出自湖州的吳綾,不需要任何紋路花樣,便堪于最上等的蜀錦相媲美。
熙熙樓樓外的街道,也是一處夜市,雖比不得州橋夜市的繁華,但人氣也不輸多少。當韓岡踏足樓外,就看到一盞盞燈高高的挑了起來,整條大街給照得猶如白晝,街上的行人反比白天還要多上幾分。
就在酒樓門邊的攤子上,一名身處褐衣、頭戴氈帽的小販,唱著貨郎曲兒,向來往的行人推銷著攤子上一支支銅質的梳子和發簪。這個時代的酒樓,對攤販很是寬容,這個小販就在門邊不遠處坐著,也沒人出來趕他離開。身處市口,加之賣的貨物有些吸引力,他的生意倒還不錯,竟圍了五六人。
韓岡踏著臺階與章惇前后腳走出,只是順帶的看了攤子一眼,腳步就頓時停了下來。
“韓孝,你去買一支簪子回來。”
被韓岡點了名的伴當有些納悶,這里明顯的就是幾文錢一支的低檔貨,自家都沒臉買給婆娘穿戴,怎么舍人要買給家里的夫人和三位娘子?但心中疑惑歸疑惑,他還是乖覺的上前擠進人群,自掏腰包,拿了九文錢,一點也不還價的依言買了簪子,想了想,就又買了一把銅梳回來。
將簪子和梳子一起呈給了韓岡,韓孝還碎碎叨叨的說著:“這家攤子的銅簪怎么這么便宜?往常買少說也要十五六文才對。”
章惇正等著酒店的小二將他的馬給牽來,回頭一看韓岡,竟然是在命下人買著地攤貨。
“怎么了?”他很奇怪的走過來。
韓岡沒作聲,先用指甲刮了刮簪子的表面,見上面的銅色依然燦爛。就將簪子交給了身后的另一個伴當,示意他在地上磨上幾下。就這么磨了兩下,當銅簪重新拿到眼前時,當即就見到了里面銀亮的鐵來。
“是浸銅法。”韓岡將簪子拿給章惇看。又掂了掂掌中的銅梳,果然重量似乎有些不對勁,遠不如他舊時家里用的差不多大小的那一柄。
浸銅法,也就是用鐵來置換出膽礬水中的銅,是基礎化學中的內容。如今在南方的銅礦中使用的為多,南方諸路生產出來的生鐵,有不少用此法來制銅。雖然此事世間有著不少人皆認為此種制銅法制造出來的是偽銅,但從三司流傳出來的傳言卻說,浸銅法此后將會大力推廣,如江西鉛山等處的銅礦,都會陸續采用此法。
而另一個浸銅法用得多的地方,就是軍器監中用來給鐵器鍍銅色。韓岡上元節時拿出來的板甲,便是給工匠鍍上了一層銅。除此之外,就幾乎沒人用,甚至知道這種方法的都少,當初工匠給板甲零件浸銅時曾對韓岡說,除了軍器監的工匠之外以外,東京城中找不到第二個明白浸銅法的匠人。
可現在才過去幾個月,就連路邊攤販賣的器物都用上了浸銅法,究竟是巧合,還是從軍器監中學來的?
韓岡的視線轉到了章惇臉上,翰林學士明了一切的神色,說明了他想到得正與韓岡一模一樣。
章惇咳嗽了一聲,現在出現的這個東西,也確證了軍器監已經成了世人關注的焦點,有些技術上的特色就立刻會被偷出去。方才他對韓岡的話,看來也不是白擔心。“玉昆,愚兄今日所言,還望慎思之。”章惇沉聲說道。
“學士放心,韓岡明白。”韓岡一聲輕嘆。
技術擴散是好事,但自己的壓力可就要大了。但他到了現在這個位置上,已經不需要顧慮太多,而且在飛船出現后,有點錯處也是好事。且不管怎么說,他的一切發明,都是沒有太多的技術含量,想仿效嗎?看一眼實物就夠了。唯一能讓朝廷占據壓倒性的,就是規模。這也是韓岡一直以來告訴趙頊的道理。
道別之后,章惇向東,韓岡向西。
身下的坐騎,四蹄噠噠的蹬著地面,漫不經心的向前走著。這匹閹過的河西馬肩高四尺二寸,剛剛過了軍馬的及格線,并不能算是好馬——好馬也舍不得閹割——但勝在老實溫順,甚至是遲鈍,在熙熙攘攘的東京城中,不會像另外一些河西馬一般容易受到驚嚇。行走得平穩,讓騎著這匹馬的騎手,在駕馭時都不會感到吃力。
沿著南門大街慢慢向西行去,前方天幕上的艷紫在一點點的蛻變成墨藍,天空中,稀稀落落的幾個星子還看不分明,但天色已經差不多都黑了下來。
天色將晚,已經可以看到街邊的巷子中,更夫在敲著梆子,每走上幾步就敲上一回。韓岡輕夾馬腹,往家中趕去。只是剛到浚儀橋,就見到了一個熟人。
是吳充的二兒子吳安持,另外,他也正是韓岡的連襟。
這吳安持從得勝橋上下來,眼睛在街邊左右掃著。似乎在韓岡看到他的同時,也發現了韓岡。但看他的態度又好像并沒有發現,反正視線是茫茫然的一帶而過,就想轉身上馬。只是從吳安持匆匆忙忙的態度上,韓岡估計他多半還是看到了自己。
“仲由兄!”韓岡遠遠喚了一聲。見面了就跑,吳安持的做法未免太不給他面子了。
吳安持這下子跑不了了,只得下馬回頭,臉上堆起了驚喜:“原來玉昆賢弟!”
“許久不見仲由兄,不知向來可好?”
伸手不打笑臉人,韓岡笑著走上來,吳安持也不好說兩句就走,卻是被他拉著在街邊說了好一陣話。既要疊起心思應對韓岡,也要防著一不小心被誑出一些不該說的話來,只寒暄了沒幾句,就是渾身是汗。
被韓岡耽擱了好一陣,甚至不由自主的答應下來改日一起喝酒的承諾,當吳安持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快要到二更天了。
走進房中向父母問安,吳充就不快的問道:“怎么回來得這么遲?可是去青樓了?!”
吳安持不敢隱瞞:“兒子是在路上遇上了韓岡。”
“韓岡?!”吳充不意從兒子口中聽到了這個名字。
“正是韓岡。”吳安持低頭道:“他上來跟兒子搭話,也不便不理睬他。”
吳充臉色沉了下來:“說了些什么?”
“沒說什么,就是閑聊了一陣。”吳安持見吳充臉上寫滿了不信,連忙將跟韓岡說得那些話,一五一十的轉述給吳充。
吳充聽了兒子一陣絮絮叨叨的廢話,不耐煩的往外擺了擺手,“你下去吧,以后見了韓岡離著遠一點。”
“大人……”吳安持沒有動,反而有些遲疑的在背后叫了轉身準備入內間休息的吳充一聲。。
“怎么?”正如如今大部分做父親的人一樣,吳充在家中亦如嚴君,標準的嚴父慈母中的前者。只是微皺起眉頭的回頭一瞥,就讓吳安持膽顫心驚。
“為什么大人要一直針對韓岡,他不是只在安心的打造軍器嗎?”吳安持大著膽子問著,“大人的對手當是呂惠卿,何必與韓岡結下仇怨。也許現在韓岡只是直閣而已,可一二十年后,未必不能升入東西二府。”
吳充的眼神如刀似箭一般的變得銳利起來,使得吳安持的聲音越來越小,但聽著兒子的話,他卻沉默了。過了好一陣,方才反問道:“知道為什么天子喜歡孤臣?”
“……不結黨營私,忠心事上?”吳安持的回答說到最后又變成了疑問句。小心翼翼的抬眼看著吳充,等著對回答的評判。
吳充不置可否,只是再問了一句:“見過孤臣做宰相嗎?”
“啊!?”吳安持聞言一愣。
“一個都沒有。”吳充冷冷一笑,“韓岡甚至連新黨都不親附,朝中上下無人,日后如何能升入東西二府?
王安石為官數十載,入朝任職雖然只有幾年。但朝中親厚之人無數,才學亦是一時之選。文寬夫、富彥國、歐陽永叔、包希仁,多少重臣元老看重于他?呂晦叔、呂寶臣、司馬君實、甚至包括為父,又有多少友人與其來往唱和?其身在江寧,在今上耳邊,還有韓維、韓絳為其做仗馬之鳴。朝野上下無人不贊,安石不出,奈蒼生何?!
可你再看看韓岡,他參加過幾次詩會?上京以來,又結交過多少士人?朝中的幾名重臣,他親附過誰?就連他的岳父他都不理會!這樣的臣子,天子當然喜歡。但想要做到宰執,根本是休想。宣麻一事,可不是天子一人說了算的!”
“可兩府之中還有王韶。在關西,也有關學一脈。”吳安持小聲的爭辯道。
“王韶功勞不小,但開疆拓土,樞密副使就到頂了,沒機會再升上一步,能幫到韓岡什么?更休提若關學,但凡關學有點底蘊,張載也不會一直守在橫渠。”吳充再一聲冷笑,“要不是有韓岡這名弟子,他的名聲一輩子都別想流傳到京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