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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前任宰相以事涉謀反的名義——說難聽點就是待罪之囚——召回來詢問。就算是所有對王安石恨之入骨的舊黨大臣,他們在最瘋狂的夢里都沒敢這么想過。
他們窮究李士寧涉及謀反一事,的確是準備敲著邊鼓,迂回前進,將王安石的兩個兒子拖進來后,最后逼王安石接下一個教子無方的罪名。但怎么會有人敢將王安石直接牽扯進來,而且說這話的還是韓岡——王安石的親女婿!
即便王安石已經離開相位,但他一手推動并主持的變法事業,直到現在也還是國家施政方略的主流。對于當今的天子,王安石是如師如友。盡管現如今,王安石的圣眷已遠不如當初,可是尊重和信賴還是有的。隔三差五,趙頊也還會派親近的內侍帶著禮物去江寧探問,可見他對王安石的寵信不衰。
趙頊疑惑的盯著韓岡,這是他的激憤之語嗎?
如果韓岡現在的表情是憤怒,方才的說話是咆哮,正在殿中的幾名御史,就可以送他一個君前失儀的罪名。可韓岡平靜得如同井中水月,一點情緒波動都沒有。
“招王安石入京詢問?”趙頊心頭疑云叢生,一個字一個字的問著韓岡。
韓岡即刻回道:“此案久拖不決,牽連甚廣,又事涉宰相之子,自當將其父招入京來。”
天子與韓岡的一問一答,頓時就讓所有人都明白過來了。韓岡說得這幾句話,用意只在最后一句——
他是要請王安石回來!
他是要請去位出外的王安石回來!
……這如何使得!!!
同樣的反應出現在不同的陣營中。
一旦王安石時隔半年多重新見到天子,那情況會變得怎么樣,在殿上的一干重臣,都能推測得出來。最近這段時間,他們的表現實在太差了,天子不可能不懷念的過去王安石為相之時的朝局。
舊黨中人當然恨不得王安石在江寧養老,從現在的五十三四,一直養到死為止。以王安石的聲望,一回來就必然輕而易舉的控制住朝局,到時候他們就又要過上在泰山底下生活的日子了。
不過新黨中人應該是歡喜的。呂惠卿用了半年的時間沒能解決掉舊黨,如今事事受到朝堂上的掣肘,已經讓底層的新黨官員感到不耐煩了。身居高位的幾個核心,身上的壓力都很大,王安石能回來,對他們都是好事——只不過,應當將一人給排出。
王珪腳動了動,但他還是忍了下來。馮京今天不在,他沒打算強出頭。瞅著對面的吳充,盼著樞密使能站出來。可這時一道人影從王珪眼角閃過,定睛看過去時,竟是呂惠卿跨出班列。
來自福建的參知政事立于大殿中央,對著天子朗聲道:“陛下!臣以身家性命作保,王旁必無涉此案!”他要保著王安石這面旗幟,卻不想這面旗幟重新在政事堂中飄揚起來,新黨的中軍大纛只能有一面,就是他呂惠卿。
韓岡驚異的看了呂惠卿一眼,他沒想到呂惠卿竟是第一個跳出來的。以他的判斷,呂吉甫再怎么不想看到王安石回京,至少也該稍稍猶豫一下,排在第三、第四號出場才是。
呂惠卿義正辭嚴,從他的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來他是為了阻止王安石回京,才如此賣力的為王旁爭辯,“王旁自少承襲父兄之教,行事謹嚴,雖與李士寧相往來,但只是泛泛之交,絕不至涉及奸謀!”
呂惠卿站出來說話,但章惇、曾孝寬卻是猶疑著,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站出來。他們當然希望王安石這面旗幟回京,但現在不站在呂惠卿一邊,可就是明擺著要分裂了。
章惇正猶豫間,韓岡冷澈的眼神已經瞥了過來。除了面朝天子的幾位,站在殿尾中央的韓岡可以將殿上任何人的神態看在眼里,當然也包括章惇的。
章惇知道,這是選擇站隊的時候了。今天殿上的爭議不可能隱瞞起來,呂惠卿的私心也瞞不了明眼人,若是自己選擇錯誤,就是徹底的開罪了王安石。而且韓岡的這番話,究竟是不是秉持了王安石的心意,章惇他也無法確定。
在王安石和呂惠卿之間的猶豫只有一瞬,章惇也同樣走出班列,轉身對著天子:“臣亦愿以闔族性命作保,王旁與謀反一案絕無瓜葛。但李士寧即涉謀反,就必須就此查個水落石出,還王安石父子一個清白。”
站在前面的呂惠卿聞言身子猛然一震,背后傳來的聲音,讓他只覺得雙腳站立之處仿佛是虛懸在萬丈深淵之上,空空蕩蕩,讓他無處可以著力。
章惇的背影映在韓岡的眼中,在唇角邊得到了一絲欣慰的笑容,看來他的這位友人已經明白了過來。得到章惇的支持,京城中的新黨成員,就不再只能聽著呂惠卿的命令,而是有了更為恰當的選擇。
呂惠卿心中焦躁無比,鄧綰該出來說話了,但御史中丞所在的方向卻是沒有任何聲音傳來。
出來的是蔡確,“陛下,此案事關重大,確當根究。”
呂惠卿的心冷了下去,現在他都只能盼著吳充出來。
吳充他當然也要阻止王安石上京,只是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若說追究下去,王安石肯定是要進京了。若說不追究王旁涉案,他前面的話還擺在那里,站在近殿門出的那個灌園小兒,可正等他反口呢。
韓岡冷眼看著殿上的一團亂象,差點忍不住要大笑出聲,實在是太可笑了。王安石還沒回來,就讓殿上亂成了受了驚的猴山一般,要是當真回來了,又會是什么樣的情況?
都是韓岡的一句話造成的。王安石能不能上京,韓岡不敢保證。但他直接掀桌的行為,卻能讓殿上的所有人無法應對。從今天開始,朝堂上的政爭就可以歇一歇了。而且有一件事,所有人應該都明白,外任的臣子是可以上書自請入京詣闕的。
殿中的臣子各自上臺表演,可就是天子的態度耐人尋味。
不論臣子們在說什么,趙頊都是一言不發,始終不肯給個回音。一直到了退朝的時候,他都沒有為今日殿上的爭辯做出評判。
凈鞭響起,內侍尖著嗓門喚著退朝,但韓絳卻沒有動。本應領著群臣恭送天子的首相,直截了當對天子道:“陛下,臣有一事需奏稟,今日請留對。”
一直以來在政事堂中存在感稀薄的韓絳,被馮京和呂惠卿逼得成了泥胎塑像的韓絳,竟然在這個時候開口,連韓岡都愣住了。
“準!”趙頊開了金口,只吐出了一個字。但這個字卻如黃鐘大呂,在每一位臣子的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韓絳再怎么勢力單薄,他都是宰相!說話的份量,怎么都不會太輕。尤其他現在自請留對,絕不會是為了說些家常話!
天子在議事后留臣子下來很是常見,王安石甚至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每次議事之后都能被天子留下來說話。但臣子自請留對不同,自丁謂之后,很少有人這么做了。
丁謂是真宗末年的權相。其人把持朝政,鏟除異己,甚至陷害曾經舉薦過自己的寇準,世人目之為奸相,卻無人能奈何得了。但就是這名機敏多智,奸狡過人的宰相,卻被人給用計謀害了。與丁謂同時為相的王曾,以過繼兒子為借口,征得了丁謂的同意,自請留對。趁此良機與不滿丁謂已久的章獻劉太后聯合起來,將其趕出了京城,貶去了瓊州。
王曾若不能自請留對,章獻太后劉娥就不能知道政事堂中哪位是丁謂的反對者,投鼠忌器下,也不能下手對付丁謂。而當王曾主動留了下來,兩人便是一拍即合,讓丁謂敗得不明不白。
自此之后,重臣自請留對就少不了會有構陷同列的嫌疑,成為了朝堂上的一大忌諱。沉默已久的韓絳選在今天自請留對,讓許多人心中都騰起不好的預感。
韓岡望著呂惠卿和吳充煞白的臉,在猜測韓絳用心的同時,也不免暗暗一笑,恐怕外面沒人能想到,這兩位還有心靈相通的時候。
出宮后,韓岡回了軍器監處理日常事務。等到下午,看看時候差不多了,就派人去與章惇聯絡。既然章惇已經表明了支持王安石回京的態度,就有必要跟他通個氣。不論王安石能不能回京,章惇今天的表態,已經證明了他并沒有徹底的站在呂惠卿的一方,而是依然擁護王安石。
只是等到韓岡回到家中,派去找章惇的家人才回來對他說:“章學士剛剛回家,就被招入了宮中去了。”
正在旁邊幫著韓岡更衣的王旖,驚訝的停了手:“今天出了何事,要鎖院了?!”
又不是逢年過節,翰林學士連夜入宮,除了封鎖學士院,為天子撰寫重要的詔書,也不會有別的事了。就算是婦道人家的王旖,也有這個見識。
韓岡一拍桌:“是韓絳!韓絳果然薦了岳父。”
“官人?”韓岡沒頭沒腦的話,讓王旖聽得一頭霧水。
“韓子華今日自請留對,當是為了推岳父復相。”韓岡說著,猛然間哈哈大笑起來,他本來只求震懾一干政敵,順便引動天子重新啟用王安石的心思。哪里想到竟引來了韓絳的動作,讓局勢一下激變。這一個結果,卻比他設想得還要有意思,“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這下老虎要回山了,看看又有那只猴子還能跳得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