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氣說變就變,出城時還是好端端的,可沒過多久,就已是陰云四合。一聲霹靂接著一聲霹靂,待到王安石避到道邊涼亭中的時候,一場暴雨就傾盆而下。
王安石身上的衣裳有些臟,這幾天他出城游山玩水,擦了碰了,也忘了換一身干凈的。騎著的那頭老馬被伴當拴在了亭外,另外一個伴當抖著王安石剛剛脫下來的一件雨衣。
將斗笠倚在墻角邊,王安石憑欄望著外面的雨水。青袍芒鞋,木簪別著花白的頭發,完全看不出是現任的江寧知府,前任的中書門下平章事。
“扶欄觀雨,相公可有詩作否?”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道,就在王安石身邊卸下了蓑衣。捻著花白的胡子,笑著問王安石。他是寓居在鐘山定林寺的道士,喚作李叔時。王安石常常往鐘山去,一來二往的就熟悉起來了。
“今天倒是沒有詩興。”王安石,“不過昨夜倒是和了一首詠雪詩——‘若木昏昏末有鴉,凍雷深閉阿香車。摶云忽散簁為屑,翦水如分綴作花。擁帚尚憐南北巷,持杯能喜兩三家。戲挼弄掬輸兒女,羔袖龍鍾手獨叉。’”
“以叉字為韻……”李叔時皺眉一想,立刻恍然,“相公可是在和蘇子瞻的《雪后書北臺壁》?”
“正是!昨夜翻了《眉山集》,一時有了興致。”
蘇軾的《眉山集》,熙寧七年才成的書。可如今已遍傳于世。這本詩詞集,尤其以其中的兩首以‘尖、叉’兩個險韻的七律為人推重。
李叔時一時感慨:“一詩既出,天下傳誦。蘇子瞻如今已不下當年的柳屯田。”
“這比喻可不好,蘇子瞻要強過柳耆卿不少。”王安石望著亭外如瀑暴雨,蔽日陰云,“蘇子瞻出外數載,詩風為之大變。新讀《眉山集》,仿佛脫胎換骨一般。”
蘇軾舊年一時迷糊,批錯一封判詞,不得離京不出外。這一樁公案,世間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李叔時雖說只是一個道士,但能與王安石往來,見識自然不差。蘇軾因何出外,他當然是知道的。但在另一位當事人的岳父面前,那一句‘此皆是令婿的功勞’卻不好說出來。
王安石偏頭看看李叔時,倒看出來幾分內情,笑道:“蘇子瞻為人疏闊,所學也不合我意,但詩文卻是極好的,這一點,可比我那女婿要強。”
李叔時不便做答,轉而笑道:“夏日和雪詩,相公也是雅興。”
“雅興嗎?”王安石一聲長嘆,“‘放歸就食情雖適,絡首猶存亦可哀’,哪里來的雅興!”
正常的宰相外放,基本上都不會處理實務。能三五日一坐堂,就可以稱為勤快辛勞了。如文彥博在大名府那般萬事不理,被來巡視的轉運判官告發上去,反倒是盡忠職守的轉運判官吃了掛落。
王安石也不給下面的人添麻煩,也是隔三差五才出來坐堂,不過當他出來視事,積累下來的公務,也不用太多時間就能處理完畢。王安石的才干,在大宋歷任宰相之中,也是排在最前面的,以宰相之才用于一郡之地,自是輕而易舉。
平日里則是讀書讀史,或是考訂已經用心撰寫了二十年的《字說》一書,閑暇時還攜朋喚友,一同去城外游覽金陵山水。王安石如今交友往來,只是隨性而為,身份地位根本不放在心上,李叔時這個住在佛寺中的道士就是其中一人。
一場暴雨下了小半個時辰就結束了,王安石趁著天色放晴,就在鐘山腳下的前湖邊走了一圈。到了入夜之后,他方才騎著老馬,辭別了李叔時,慢悠悠的回到了江寧城中,回到府衙后院的家中。
低頭看見王安石袍子的下擺沾滿了泥,靴子也都濕透了,正在做著女紅的吳氏,就半是心疼半是責怪的念叨著:“怎么就不知道雇一架肩輿?誰跟你出去的,下次不要帶著他們了!”
王安石搖了搖頭:“豈能以人為畜……”他從來都不乘肩輿,就是上山過河,騎不了馬的時候,也是只憑自己的雙腳,“前湖那邊也沒得地方雇。”
“又是跟李道士……”吳氏陰沉下臉來,“仔細看看你的靴子,別污了家里的地。”
王安石知道如今妻子聽不得姓李的道士,讓兩名婢女將黏在腳上的靴子用力的扒下來,一邊笑道:“李叔時又不是李士寧。”
“李士寧那個道士說起話來嘴跟涂了蜜一般,聽了他說話就知道不是好人,你還偏偏讓他住在家里。”吳氏停了手上針線,回憶了一下,又立刻狠狠的補充了一句,“還給他寫詩!”
“‘行歌過我非無謂,唯恨貧家酒盞空’。為夫何曾信過李士寧的神神怪怪的瘋話,只是見他難得會寫詩,贈了一首詩而已。何況結交宗室也不是他的錯,王珪還跟宗室有親。”王安石這時黯然一嘆:“不是他連累我,是我連累了他啊。”
王安石如何不明白,李士寧涉及謀反案,不過是有人借題發揮罷了。在官宦人家行走的佛道之流,從來都不曾少過。李士寧不過是跟趙世居走得近了,如何算是罪名?只因他跟王安石也親近啊,所以被盯上了。
就手換了一身干爽的衣服,王安石又問道:“今日東京那里可有書信來?”
吳氏回了他一個后背:“做宰相時,忙著朝政倒也罷了。現在都回江寧了,還為誰辛苦?”
王安石上前對老妻陪起了笑臉:“等致仕后,為夫在城外買座宅子,悠閑過日子……就在江寧城和鐘山之間的謝公墩上,離城七里,離山七里。名字為夫都起好了,離山半程遠,就叫半山園。”
吳氏嘆了口氣,“還不知道要到哪年呢……”
人回來江寧了,心還在東京城。游山玩水是悠閑,可回來后心思就不在山水里了。不僅僅是丈夫是這樣,兒子也是一般模樣。一想起剛剛病愈不久,就坐到書桌旁的大兒子,吳氏就心疼得不得了:“你這個做爹的也不勸勸大哥,少辛苦,少熬夜,累得身子骨都毀了。”
王安石點頭,也為兒子擔心得皺起眉來:“等大哥兒過來,就跟他說說。”想想又笑了,“二哥最近倒不錯,在府界提點司里越來越有長進了。讓他跟著玉昆學著做事,的確是做得對。”
“二姐兒的信你也看了,玉昆待她又多好?你過去還跟他斗氣。”吳氏說了王安石一句,又嘆著,“可憐大姐兒就沒那個福氣了。”
老夫妻倆正聊著天,府上的司閽在外面稟報:“相公,官家又派中使來了。”
吳氏很是有些納悶:“都這時候了,怎么還有中使上門?”
“可能是入城遲了……”王安石提聲吩咐,“讓他進來好了。”
可進來通傳的司閽卻道:“中使在外,要相公出去接旨。”
“什么?!”吳氏一聲驚叫。
江寧府衙,出自東京的中使們是常來常往。探望元老重臣,是朝廷的恩典,也是收買人心的手段。但王安石受到的恩澤在出外的重臣之中數一數二,跟韓琦相仿佛。基本上隔上幾天,就過來一隊帶著禮物和口諭的宦官。不過這些中使只是攜禮探問,并不是宣詔,并不需要擺出香案、灑掃庭院,更不可能要王安石這位重臣跪領。可今日的這一位中使剛來,便直接就要王安石出外接旨。
吳氏一把攥住王安石的手腕,緊張得手都在發顫:“莫不會是李士寧的事!”
“母親放心,此事絕不至于。”王雱從內間慢慢的走了出來,一場大病讓他削瘦了不少,雙頰凹陷了下去,穿著袍子空空蕩蕩,仿佛里面就只有一個衣架撐著,就是一對眼睛更為幽深,“當是天子想到父親大人了。”
王安石點點頭,他這位宰相還不至于被不相干的謀反案牽連到。
換了朝服,擺了香案,王安石出門恭迎圣旨。闔府上下,連同外面府衙里的官吏齊聚大堂,聽著來傳詔的藍元震抑揚頓挫的將拜相大詔念了出來。
藍元震念完詔書,有些緊張的等著王安石的反應。他手上還一封招王安石入京的諭旨,如果王安石要推辭拜相的詔令,就將這道諭旨拿出來,先把人召回京中,再來完成三辭三讓的的手續。省得讓內侍背著拜相的圣旨,東京、江寧兩邊來回跑。
但王安石沒有推辭,叩拜之后,恭聲領旨。他從來都不喜歡做那些虛文,想接就接,不想接就不接,他推辭詔命從來都不是給別人看的。
拿著詔書,王安石對王雱嘆道:“‘遽周歲歷,殊拂師瞻’。只為了這八個字,也得去京城啊!”
原本辭相時的怨氣,半年多來也漸漸的散去了,王安石心中不再是耿耿于懷。聽到詔書中的這八個字,回想起熙寧初年,趙頊敬他如師長,而他待趙頊也如弟子一般的時候,王安石的心也軟了。已經轉了一個年頭,哪還有過去的怨艾,而趙頊也在這兩句話中透著對王安石的孺慕之情。
就再去京城一趟好了,變法大業也只走到一半,還有一半更為艱巨的路還沒走完。
不管怎么說,王安石還是舍不得他一生所寄的功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