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窮墳典,倡行禮義,見在鳳翔府橫渠鎮教授,聚徒百余人……”
趙頊摸著上唇處的髭須,低頭看著御桌上的一封推薦張載入國子監擔任判監的奏章。
“……其學尊禮貴德、體天明道,以《易》為宗,以《中庸》為體,以《孔》、《孟》為法,黜怪妄,辨鬼神……”
這個評價可是高得很啊。趙頊心中想著。
如果這是韓岡的奏疏,那一點也不會讓人驚奇。可在這份奏疏的落款之處,赫然是王珪的名字。當然,在趙頊的案頭上,也有韓岡推薦張載的奏疏,還有呂大防推薦張載的奏疏。
韓岡一心要舉薦張載入經義局,呂大防的三個兄弟都在張載門下,他們舉薦張載是在情理之中,怎么連王珪也一同來湊起了熱鬧?
趙頊一時間有些想不通,韓岡到底是什么時候走通了王珪的門路。但從趙頊對朝局的了解中,推薦張載一事,韓岡在政事堂中,恐怕也只能找到王珪這一個助力——王安石是絕不可能讓其他學派的宗師,來干擾到新學在京中的統治地位。
一桿朱筆拿起,放下;放下,再拿起。猶豫再三,趙頊也沒有決定到底要不要讓張載入京任職。
這并不是要顧及王安石的問題,還關系到朝廷推廣教化的根本大計。
以張載如今的聲望,也的確當得起國子監中的任何一個職位。韓岡這位弟子的表現,更是讓人期待起張載會如何教導那些個心高氣傲、桀驁不馴的太學生們。而且早在韓岡之前,張載就已經名滿關中,陜西士子聞風影從,這點趙頊也是知道的。
要不是因為他打算以王安石的新學為朝廷論學之本,這兩年早就要招張載入京了,根本不需要他人來薦。
可就是因為新學已經成為朝廷,《三經新義》對經傳典籍的新注釋,也已經是國子監中考試時唯一的正確答案。趙頊不能不考慮到張載入京后,進國子監任職,會對此事造成多少反作用。
只是張載的學說,趙頊卻是很有幾分欣賞。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如今流傳出來的四句,趙頊當日一聽之后,便為之激賞終日。雖然聽說這幾句出自張載的學生們——其中最后一句還是韓岡說的——但趙頊更清楚,這四句其實是對張載所傳學術的總結。來自于張載,發自于橫渠,并不是憑空而出。乃是張載幾十年的悉心傳授、諄諄誘導后,在關學門下弟子的心中得出的結論。真正說出這四句話的是張載,而不是他的弟子。
此四句氣魄宏大,眼界深遠,不宥于章句,而是直追本心大道。趙頊很喜歡這四句話,若是他的臣子們能以這四句為圭臬而行之不移,那他這位天子,也就當真能‘垂衣裳而天下治’了。
又考慮了片刻,朱筆再一次被拿了起來。判國子監不能給張載,但還有其他的職位。張載曾為崇文院校書,在三館之中,不是沒有位置安排他。
“官家!”一名小黃門讓人在外面通報后,匆匆進了崇政殿中。
“什么事?”趙頊在奏章上振筆疾書,也不抬頭,方才一陣猶豫耽擱了太多時間,他的御桌上還有厚厚的一摞奏章等待他批復。
“三皇子……”
“三哥怎么了?!”趙頊沒等他說完,就厲聲急問。手在奏折上一抖,頓時就是一灘朱紅如血的印記。
小黃門偷眼看了一看趙頊的臉色,心里發著毛,換了個聽起來稍微緩和一點的措辭:“三皇子身體有恙,圣人和宋娘子注1已經急傳太醫來問診。”
趙頊眼睛都急紅了,什么張載、什么舉薦全都丟到了一邊去,他的兒子生病了!而且事情既然會報到他的面前,就絕不是小病!心慌意亂的丟開攤了一桌的奏折,忙著站起身,匆匆的就往后宮去了。
將難題交了出去,韓岡和呂大防現在就等著天子的回音。
參知政事王珪、新任龍圖閣侍制呂大防,加上判軍器監韓岡,三人同薦張載判國子監。以他們三人的身份,這份舉薦在正常的情況下,多半就能得到一個肯定的答復。只是以眼下的局面,在韓岡看來,趙頊應該不會讓張載去國子監。
太學生們都是未來的官員,他們的教科書只會是科舉中的標準答案,而如今科舉,都是改以三經新義為藍本。這就是王安石要‘一道德’的結果——想入朝為官,當然可以。但必須守規矩,從學術觀點到治政策略,必須與朝廷的大方向保持一致。
“可是以子厚先生的性格,絕不會按照三經新義來教授學生。一旦子厚先生以氣學大道來授徒,就會與天子和朝廷的本意相違背,必然會出亂子,太學生們肯定也會反對——不入科舉的學問,國子監中又有幾人會愿意花費時間去學?!一心想道的在國子監中不會有幾人。”
呂大防默默點頭,韓岡的分析其實也是他的判斷。“但天子不會直接給否決。”他又開口道。
“微仲兄說得正是。”韓岡也同意呂大防的判斷,“天子不肯批復薦章,在意料之中。只是以天子的性子,多半會改以其他官職做為補償。”
不僅僅是因為張載的聲望,還有以王珪為首的三名臣子的面子要顧及,趙頊肯定會做出一定程度的補償,而韓岡所想要的就是這個補償。
“舊年子厚先生是崇文院校書,如今重回崇文館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能去國子監傳道,去三館任職也是好的。三館是清要之地,庶務極少。空暇下來的時間,也可以用來授業傳道。比起國子監中,一門心思”
呂大防入朝為官的時間是韓岡的數倍,對官制的熟悉程度也不是韓岡能比,他的判斷,韓岡也能信個七八分。
其實判監的這個職位也不好。司天監、將作監、少府監、秘書監、國子監、都水監,以及設立未久的軍器監。這七個監司中,國子監名義上的主官為祭酒,都水監的主官是都水使者,其余的都是監——如秘書監監、將作監監——通常被尊稱一聲大監。
只是古來大、太相通,如果不是自己本官的品階壓在判軍器監的差遣之上,少不了就會被人稱作韓大監,悲劇一點就是韓太監了。韓岡也不希望自己的老師沾到這個讓他不舒服的稱呼。
一般來說,以當今天子的勤政,遞上去的奏章只要兩三天就能得到回復。可是接下里的兩天,宮中卻是毫無動靜,而不久便傳出來的消息,也解釋了韓岡心頭的疑問。
“永國公重病?”呂大防沒想到韓岡會給他帶了這個消息,“可有大礙?”
韓岡搖了搖頭,臉色也是沉重,“永國公一向體弱,這一次病得不輕,不知道能不能撐過去。就算撐過去,日后一切也是難說。”
皇三子趙俊被封為永國公兼彰信軍節度使,如今剛滿兩周歲,不過他是趙頊眼下唯一活下來的兒子,是整個皇室的中心,如果他能不出意外,基本上就是未來的大宋天子。
只不過,這不出意外的幾率未免小了一點。
這個世代新生兒死亡率其實高得可怕,尋常人家基本上是一半一半,到了官宦人家比例會低上一點,比如王旖,她就有姐姐在王安石去鄞縣任職時夭折,后來又夭折了一個兒子,相對于長大成人的兩子兩女,夭折率正好是三分之一。只是到了宮中,這個死亡率卻是陡然增長。
英宗在登基前就有三個兒子了,誰都沒有為傳承帝業的儲君擔心過。但在英宗之前,因為仁宗皇帝無子一事,可是在朝堂上鬧了近二十年的風風雨雨。再前面的真宗皇帝,也只有仁宗這一個年過四旬才有的獨子。
也許是哪里犯沖,坐上皇位之后,大宋的皇帝無不是子嗣艱難。太祖、太宗的兒子,絕大部分都是在登基之前所生。而真宗只有一個,仁宗沒有,英宗的三個兒子也是在登基之前生的。到了如今的天子這里,已經生有四個兒子,現在卻只有皇三子一獨存。這就不免讓人懷疑,是不是這個皇宮哪里有問題。為什么不論是坐在御榻上的是哪一位,生了兒子都很難養活?
韓岡現在的心情有點壓抑,如果趙俊當真出了什么意外,這就代表帝位的第一繼承人又轉移到了雍王趙顥的身上。
盡管歷史上趙顥沒有機會登上大寶——韓岡至少知道宋徽宗是誰的兒子、誰的弟弟——但韓岡所了解的歷史如今已經改變了。
至少王安石這一次復相是在夏天,而不是春天。‘春風又綠江南岸’這一名句,很有可能不會再出現。說不準趙頊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養活一個兒子也說不定。
趙頊現在還年輕,還有機會努力,但韓岡覺得,他已經是要往這方面多多考慮的時候了。
注1:北宋宮中多稱呼皇后為圣人,而嬪妃則是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