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載攜弟子進京,在京城中引起了一陣轟動。
自從王珪、呂大防和韓岡一起上表推薦張載,不僅僅是士林之中對這位名震天下的儒門宗師翹首以待。連京城中的百姓也都心生好奇——能教出軍器監韓舍人這樣的弟子,又讓王相公幾次拒其于京城之外的大儒,當然不會是簡簡單單的人物。
由于如今各家名儒的宣講,埋首于漢唐注疏,孜孜于章句之中的行為,已經不受如今士子們的喜好。人人都想從各家學派里,找到符合自己心意的解釋。
在這其中,一直宣稱要‘大其心’的氣學,尤其是有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四句,最為符合這些立志要改變一切的年輕士子們的脾胃——張載在士林中的名望,并不全然是靠著韓岡的發明而來。
張載奉命抵京,先照規矩去了城南驛落腳。但韓岡已經幫他在京城中租了一間合適的宅院。而就在宅院附近,還有一間清靜的寺廟,雖然關學嚴斥佛老,但并不妨礙張載的弟子們在寺廟里寓居——韓岡還為此散了一筆香火錢,讓里面的和尚對關學弟子的到來關心備至。
張載守著朝廷規矩,在城南驛暫時落腳。京城的儒生們則連日造訪,比起宰執重臣入住,還要熱鬧得多,讓城南驛的驛卒不勝其勞,盼著張載早日搬出去。
不過趙頊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召見張載,雖然他也想早一點見見這位名滿天下的大儒,但宰相的面子要顧及,而且張載的官位又不髙,所以他覺得稍等數日再說。
在驛館中歇了幾日腳,盡管期間也見了不少賓客,張載的精神還是好了不少。也能走出來拜訪親友。一日閑空,甚至還來軍器監看了一看韓岡的發明。
如板甲局、弓弩院,就算張載也不便入內。但打造風車、水車的工坊,卻并不介意有人參觀,世間都有的器物,就不需要太過嚴謹的保密。而且張載是韓岡的老師,在世人眼中,根本就沒有隱瞞的必要。
就在興國坊一角的一座院落中,幾架風車正呼啦啦的轉著。
這是軍器監打造風車、水車的工坊。風車有大有小,但形制都差不多。只有一架例外,四片長長的扇葉十字形的舒展開來,中軸平行于地面,與其他風車截然不同,但照樣在迎風轉動。
“這一架風車倒是特別得很。”張載很有興致的抬頭看著。
“這一架是學生讓工匠打造的新式樣,要試一試與尋常所見的風車哪個更好一點。”
后世說起風車,就是四片扇葉十字形的伸展開來,但此時韓岡所見的風車,中軸是豎著的,七八片扇葉掛在軸上拉出來的長桿一圈,就像是拉起船帆的桅桿,只是掛在桅桿上的帆多了一點而已。
哪種風車的效率更高,韓岡心里也有數。至少千年之后世間通用三片葉的風力機器,是以哪一種風車為藍本,他還是記得的。不過放到如今,材料不同,結構有別,就不能遽下斷言。如今要做的,就是要讓人將兩種風車都打造出來,進行一番對比再說。
“先生應該聽說了學生與水磨坊的一點齟齬——前些日子信上也寫了。”韓岡向張載解釋著理由,“既然學生在手上搶走了他們的位置,照情理也該還回去一個能抵數的。雖然比不上水力驅動的方便,但冬天汴口不開,水磨坊其實也是無用,而風磨到了冬天可是能派上大用場的。有風時用風力,無風時用畜力,四季都能使用。”
“事情補救了就好。”張載點頭微笑,又叮囑道:“玉昆你一干發明雖好,但也是奪人口中之食,行事不可不慎。”
“學生明白。”韓岡低頭受教,知道軌道使許多力工失業的事,還是讓張載知道了。
進抵京城的不僅僅是張載,過了兩天,種建中就給韓岡帶來了一個消息,說王舜臣就要調任鄜延路,任延州東路都巡檢。
王舜臣要調任鄜延路,這是種諤的提議。新任鄜延路兵馬副總管的種諤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等再過幾日,說不定他就又要上表求取橫山了。
種諤既然存了這個心思,自然就要在身邊聚居精兵強將,而且是聽他號令的精兵強將——他離開鄜延路這幾年,人事變動頻頻。為了能求取出兵,種諤需要一個與他同樣求戰的鄜延路軍官團。
王舜臣雖然是在熙河路出頭,威名赫赫,如今再熬兩年,甚至就能往都監一級去了。不過他畢竟出自種家,種諤也能信用于他。有了這位在軍中得享盛名的年輕將領,北取橫山的把握又多了一分。
但韓岡并不喜歡這個調令,在他看來,以熙河路的現狀,攻打蘭州的時機已經成熟。如果要對西夏動手,還不如先從熙河路發力。這時候調走熙河路的核心將領,其實得不償失。
熙河路當地駐軍的俸祿和糧食都已經能做到大部自給自足,就是兵器、甲胄,如果在岷州的滔山監設立軍器坊,照樣能夠自產自銷——盡管這只是指得和平時期,到了開戰后,軍費糧秣肯定還要外來補充,但消耗絕不會。
另外,蘭州城中,禹臧花麻已經動了背離西夏的心思,與熙河路暗通款曲。只要他叛投過來,甚至不用大動干戈,蘭州城就能拿下來。
蘭州一下,不僅可以將吐蕃諸部與西夏分隔起來,兵鋒也能直指被黨項人占據的河西走廊,只要再溯咯羅川莊浪河北上,攻下洪池嶺烏鞘嶺,便能恢復舊時的絲綢之路。而更重要的,蘭州越山向北,就是西夏興靈腹地了。這比起在鄜延路攻打橫山,對西夏的直接威脅要更大。
這幾點,其實不用韓岡說,只要熟悉西事的人,都能看得出來。自然,王安石父子也能看得出來。
“但由誰領兵下蘭州?”
“鄜延路的種諤豈會愿意為熙河路打下手?”
韓岡連夜來拜訪王安石,并不是來阻止此事。這一件事多半是天子的主張,樞密院中吳充、王韶都沒能阻止,王安石也不好為一個都巡檢反對天子的意見。他只是打算來推動攻取蘭州——蘭州一下,熙河路在北地有了山河之險,也便安全了。但韓岡沒想到,王安石父子已經在為攻取橫山做準備了。
“熙河、鄜延兩邊同時動手都可以,大宋有足夠的實力支撐起兩地同時開戰。黨項人就不一定了。”
“只是橫山,不會驚動遼人。如果兩線動手,遼人豈會坐視?”王安石搖頭道,“玉昆,別忘了現在秉常已經是遼國的駙馬了。”
秉常是遼國駙馬,娶了掛著公主名頭的契丹宗女。雖然這個親戚關系在大部分時間都不過是個幌子而已,但大宋如果是以滅國為目的的大舉進攻,遼國就有充分的理由來出兵干涉,這一點不能不顧及。
王雱也笑道:“先攻下橫山,禹臧花麻豈有膽量再抗天軍?必然舉城來投。這可是一舉兩得。”
“玉昆,知道你出自熙河路,但事關全局,橫山必須先拿下來。”
韓岡當然知道橫山的重要性,一旦據有此地,關中腹地便能就此高枕無憂。而蘭州只關乎熙河路,與關中隔得太遠。所以王安石、種諤都看重橫山不是沒有道理,可怎么就不想想天子在遼人的威脅下會做出什么樣的應對?吃過一次虧難道還記不得教訓嗎?
“遼人不會為一個蘭州城而出言威脅。可一旦奪下了橫山,甚至是舉兵攻打橫山,遼人就有可能立刻干涉。”兩地的戰略意義還是有很大差距的,在名氣上也有很大的區別,這點不用韓岡多說,“一旦遼人干涉,是繼續打下去,還是撤軍,誰也說不準。如果官軍畏于遼人而退縮,禹臧花麻還會心向中國嗎?”
趙頊此時必然信誓旦旦不懼契丹,但事到臨頭會怎么樣,韓岡可半點也不看好。
王安石嘆了一口氣,說道:“朝廷準備讓熊本去熙河路,任熙州知州。”
這幾年大宋朝廷不僅僅在熙河、荊南興兵,收服羌、蠻。在西南,也有熊本領兵為大宋開疆拓土。不過他功業不及王韶,名氣不及章惇,被壓制得黯淡無光,但他的能力無可挑剔,也是第一流的人才。
“熊本在西南的確有所成就,但對于隴西事務,他可是毫無經驗。”韓岡反對這項任命。以熊本這個人選去熙河,的確有搶準時機攻占蘭州的用意,但熊本對當地的情勢不熟,恐怕會貽誤戰機,還不如調沈括去。
“……玉昆,是不是你打算回熙河路?”因為王安石擔任了宰相,韓岡最近就上表自請出外,王雱自然會有這方面的聯想。
韓岡心頭微怒,他是這樣的人嗎?……怪不得一開始不提熊本去熙州的事,原來是怕自己聽說后要搶著去。
他瞇起眼睛,笑了起來:“小弟在熙河路有事掛心,但軍器監也有放心不下的事,水力鍛造作坊還沒有完工,板甲局也還待磨合。還想在礦山中推廣軌道,另外還有飛船的改進。事情太多,每一個有些難以放下。”
“玉昆。”王安石誠懇的說著,“既然你也有如此想法,那就在京中多留一陣子。京城需要你的地方很多,不要急著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