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天上出了彗星,這兩天來,朝堂上鬧得正是厲害。不過所謂天兆吉兇的話,為夫是不信的,所以閑來無事,就有心查一查過去的記錄,將天文志翻了一翻。”
韓岡回手指著書架,“只是這么一翻,為夫就發現每隔七十六年左右——有時少個一年半載,有時多個一年半載——就會出現一次彗星。從始皇七年開始,一直到英宗皇帝在位的時候,一次都沒有錯失過。而往前,其實還有兩個記載,‘秦厲共公十年,彗星見’,這是在始皇七年之前兩百二十余年,差不多是三個七十六年。再往前,《春秋》中有‘秋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之語。這是在魯文公十四年,離著始皇七年,差不多有五個七十六年。只可惜中間缺了幾段,不知是史家遺漏,還是當時沒有出現。”
“當然嘍,說不定也有可能那幾次彗星造訪,魯地正好是陰天,畢竟就是京東的那么一小片地方。可惜晉之《乘》,楚之《梼杌》都沒有流傳下來,”
《春秋》是周時諸國國史通名,但流傳下來的春秋是魯國國史,孔子為魯人,他也只能筆削《春秋》。不過各國國史還有別名,在《孟子》中有載,晉國國史名為《乘》,楚國國史名為《梼杌》,可惜都沒有孔子這樣的圣賢幫著記錄、流傳,最后消失在歷史之中。
“可其他的時候也有彗星。”
“道理很簡單,彗星不只一顆!當然,也不是每次來的都是新客。反正總有一顆彗星會按時而來。而其他的彗星記載,也許有缺漏,如果補全的話,應該也能找出規律來。”
“依官人的說法,如今的彗星就與災異無關嘍?”王旖興奮的問著。
韓岡點了點頭。哈雷彗星的周期,在后世不知道的人可不多。既然心中有數,從史料中找起來當然容易。
“鎮星土星周天二十八載,歲星木星周天十二載。與其說彗星是昭示兵禍的惡兆,還不如說是依時巡天的星辰。如同太白、歲星、鎮星這樣的行星一般,周天而行。只是有的隔三岔五,有的則是幾十年一輪。為夫找出這一顆是最為穩定,記錄也最全,正好七十六年一輪回。”韓岡長嘆息,感慨著,“并非世人多愚,只是沒有去想。只要有心之人將歷代所見彗星列出年表一看,就能知道所謂惡兆乃是穿鑿附會罷了。所謂格物,就是要格出道理,革除虛妄,多思多想,不可人云亦云,附會俗論。”
韓岡靠在交椅靠背上,十指交叉,雙手就放在小腹上。沉沉的語調訴說著道理。暈黃的燈火映在眼中,雙瞳卻更顯幽深,仿佛滿藏著智慧。
王旖和嚴素心看著韓岡,兩張俏臉忽然一齊都泛起了暈紅。她們的丈夫感慨著世人不思不想、庸庸碌碌的時候,似乎就是在俯視著蕓蕓眾生,看似淡漠,但又有著幾分痛心。這樣的姿態,讓她們的心中都不由得涌起一陣崇拜——她們只是不知道韓岡的立足之地有多高。
嚴素心定了定神,只覺得兩頰燒燙:“可不是還有很多時候,天上來了彗星,天下就有了災異?”
“許多上天無兆的時候,不照樣有災異嗎?祥瑞頻出的年代,也不見災害少過。”韓岡搖著頭,“其實都是附會,天下這么大,總能找到對應的災異。就算明天南邊出了亂子,也只是巧合,否則根本無法說明為什么每隔七十六年必有彗星。”
“官人,那爹爹他……”王旖心中陰云盡散,喜笑顏開。
“沒用的。”韓岡沒等王旖說完,直接搖頭,“此事只是為夫的揣測,并無實證,上一次此顆彗星出現是在十年前,治平三年三月己未。想要確認為夫的猜想,則要等到六十六年之后。天子是千萬歲壽,我們做臣子的可是很難看到六十六年后的事。怎么可能取信于人?道理的確說得通,可想要作為證據,卻是遠遠不夠。”
韓岡他原本希望這一次出現的是后世的哈雷彗星,這樣他就可以幫著王安石一把,也順道給格物之說添磚加瓦。可惜他費了一番周折后才發現,原來哈雷彗星早已經離開了十年。
既然是無法即時證明的推測,韓岡也不會在有爭議的風尖浪口之上,將他對彗星的看法拿出來做憑證,這等于是給對手一個攻擊他的機會。不過日后他會依著如今士人的習慣,寫些筆記,將這猜想寫進書里,等待幾十年后再來驗證。
彗星一直懸在頭頂上,已經有五天了,但人們議論依然不減。
“幸好是凌犯軫宿,要是應在北方可就麻煩多了。”
“再怎么樣天子也不會因為天上出現彗星,而令前線撤軍。”王雱的聲音輕微,透著虛弱。
入冬之后,王雱身體就有些不適。原本他體質就不好,在江寧時就已經是幾次臥床,上京的過程中,頂著烈日更是大傷元氣。只是入京后,因身負重任,需要輔佐王安石秉政,反而振奮起精神來,看不出有半點病態。但最近這段時間,又開始覺得身體變得沉重,到了天上出了慧星,王雱殫思竭慮,欲設法朝堂議論,但精力不足,終于一頭病倒。
韓岡坐在王雱的病榻前,他面前勉強在床上坐起來的大舅子,臉色泛著不健康的青白色,雙頰也深深的凹陷了進去,探出被子的雙手,干瘦得皮包著骨。看他現在的模樣,就算這一次病愈,身體不好生的將養個一年半載,依然恢復不了健康。
“橫山今日情勢如何?有沒有什么消息?”王雱因為醫囑要他多休養,少耗神,王安石這兩日為了兒子的身體著想,也就盡量避免跟他談及政事上面的消息。
“就算有金牌加急,我們也只能知道四天前的回報。”
“玉昆!”王雱不愉的提高了嗓門。
看來自己還不是會說笑話的料,韓岡搖搖頭,“并沒有正經消息,不過今日白天的聯絡,種諤已經將六十余架霹靂砲全都運了上去。近百里的山谷狹道,加上黨項人占據羅兀城后,又大肆破壞聯通南面的道路,就算是將霹靂砲拆散了上運,普通的隨軍轉運,就算再多一倍的時間,也不是這么容易就能做到的。”
“記得管著隨軍轉運的是鄜延經略司的機宜文字游師雄吧?”王雱想了一想,道,“是幾年前在廣銳軍叛亂時立了大功的?”
“游景叔與我份屬同窗,同在子厚先生門下,不過他比我入門要早得多,出師也早。”
“橫渠門下,文武雙全。”王雱靠著背后的靠墊,輕聲笑道:“與胡安定胡瑗門下相比,倒也不遑多讓。”
“情勢迫人,也是逼出來的。誰叫我等生在關西。”
王雱笑了一笑,“如果這一次能夠如愿以償,朝堂上的局面就能好上許多。軍功才是根本,天子這些年苦心積慮,就是為了對西北二虜戰而勝之。可笑富文之輩,空食朝廷俸祿,不能使天子免受二虜之辱。”
“元澤,不要多說這些事了。”韓岡嘆了口氣,“你這是元氣不足,要以養生為上。心神耗用過度,這病怎么能見好?”
“……若父親能得玉昆你全力匡助,愚兄如何需要日夜憂心?”王雱眼神忽而銳利起來。
“元澤你太看得起小弟了。何況新法當助、可助、須助之處,韓岡何曾袖手旁觀過?”韓岡用反問來回答,輕輕避過了王雱的要求。
王雱嘆了口氣,閉起了眼睛,不再言語。
韓岡從王雱的房中出來,王安石就在書房里等著他。一本書放在面前,就隨手嘩嘩的翻著,顯是心浮氣躁。
“玉昆,依你之見,現在情況如何?”見到韓岡,他便立刻問道。
“以小婿之見,鄜延路那里若能盡速見功就好了。只要橫山見功,一切攻擊皆是虛妄。”
王安石搖著頭,“我是問大哥兒的病究竟如何?”
韓岡怔了一下,看了王安石一眼,腰背駝著,很是疲累的樣子,須發蒼蒼、臉色皺紋盡顯,分外顯著蒼老。心中不無感慨,畢竟是父子連心:“小婿不通醫術,但看元澤他的病,應該還是調養為上,不能勞累過度。”
“是嗎?”王安石聲音暗啞,用手按著額頭,心底隱藏著的痛苦再也遮掩不住。韓岡的話,還有醫生的囑咐,話里話外其實都是在說他長子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
王安石現在表現出來的脆弱,韓岡還是第一次見。雖然是撐起一國大政的宰相,但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會為自己的志愿難得支持而感到憤懣,也會為兒子的身體而感到痛苦。
“玉昆。”過了好半天,王安石才又開口,這時候,他已經收拾了心情,心底的脆弱完全看不到了,“軍器監中的情況如何?”
“一切如常。板甲、斬馬刀、神臂弓這三樣都在用最快的速度來生產。如果還要再求快的話,就得將監中工匠分作早中晚三班,晝夜開工,不過給付的工錢要多上一些。另外現在的問題是生鐵供給不足,河北要盡快推廣焦炭煉鐵,徐州附近也要盡快找到石炭礦。還有就是猛火油,有了焦油之后,猛火油作的產量也翻了一番。軍器監中,一切安好。”
“也只有玉昆你這邊能讓人安心了。”王安石點頭贊了一句,眼神變得堅定起來,“有強兵,有利刃,有堅甲,橫山必取。滅亡西夏,也是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