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藹藹,內城城門剛剛打開不久,守門的士卒正靠著巨大的包鐵木門在打著哈欠,三名騎兵就擦著他的身子,如旋風一般沖出朱雀門。
暴烈的蹄聲在門洞中回蕩,差點被撞倒的士兵扶著大開的城門,驚魂甫定的沖著三名騎手的背影罵罵咧咧,只是聲音不敢放大。僅僅一瞥之間,內侍和班直的服飾都從眼前劃過,在內城城門已經守了七八年的他,當然知道這是帶著緊急詔令出外的使臣。
‘該不會又出大事了吧?’他望著遠去的背影,想著。
在韓岡酸澀的雙眼中,艷紅色的晨曦分外刺眼。為了出兵一事,他竟然在宮城中待了整整一個晚上。天子可以找借口輟朝一日,等睡起來后再招群臣入宮議事,而章惇的翰林之任,也有好幾人可以代替。但他韓岡可就沒這么好運氣了,只能在初起的晨光中,往衙署行去。
眨眨眼的功夫,當韓岡將視線從東方的霞光中重新轉回到正南的時候,方才剛帶著詔令一路向南的騎手,已經穿過了朱雀門,越過了州橋,只剩下小小的背影。
“希望玉昆你的表兄接令后的動作能快上一點。”章惇從信使身上收回視線,回頭看著韓岡,“如果我們抵達潭州的時候,他還沒有將援軍整頓好,那問題可就大了。”
“家表兄的為人、行事,難道學士不知?”韓岡笑了一笑。如今被點上統領荊南軍南下的將領是他的表兄李信,這算是交換條件了,“整頓兵馬要一定的時間,但不過兵力不算多,調集起來應該不會太慢。就算我們是兼程南下的話,最多也只能在京中再待兩天的時間,兩天后就得啟程了。關鍵還是能帶出來的兵力夠不夠。”
天子已經批準調出了兩千兵作為南下的援軍,同時兩千人也是章惇用來改造廣西軍的核心兵力。當初他也是這樣帶著一隊關西精銳抵達荊南,在短短的時間里,就讓荊南軍成為翻山越嶺、涉水逐寇的南國精兵。只不過這兩千兵只是軍籍簿上的數字,其中被吃掉的空額,當然并沒有排除。
“但玉昆你放心,愚兄選定的幾個指揮,都是荊湖南路的精銳,至少能保證人數在一千五百上下。”章惇對韓岡作著保證。
“一千五百人?那就是七成半嘍。”韓岡點了點頭,“也算得上是精銳了。”
區分當今大宋官軍的精銳與否其實很簡單,就看被吃掉多少空餉就足夠了。空額越多,理所當然的戰力就越差。潭州的駐軍同樣是分屬不同的軍額,其中的精銳,空餉比例大約在兩成半到三成左右,而剩下的數字,則是五六成的樣子。章惇、韓岡在軍中時日不短,對此中情弊也是了如指掌。
一起向前行了幾步,御廊兩邊的早點攤子這時候早都擺出來了,人氣倒是旺得很。章惇和韓岡看了看,嫌人太多,收了在這里吃早飯的心思。
“要不是靠著這三五個精銳的指揮,哪里奈何得了沅州的田元猛,更別說梅山的蘇方,飛山的楊光潛了。當初劉仲武和令表兄從關西帶出來的兵,只要還留在荊南的,泰半盡在其中,算得上是西軍的一支了。”章惇笑道,“只是不能與真正的關西勁旅相提并論。”
“已經很不錯了。”韓岡嘆了一口氣,“西軍中,只有極少數的精兵才能達到九成,更高的就只有各路的選鋒軍。剩下的,基本上都是七成八成的樣子。”他說著又笑了起來,“學士可知西軍中有哪一支是沒有空額的?”
章惇想了一想,反問道:“可是蕃軍?”
韓岡呵呵冷笑了兩聲,點頭道:“正是!善財難舍嘛,上上下下對蕃軍查得都是最嚴的。”
章惇長嘆一口氣,“如果軍中綱紀,都能如對蕃軍一般森嚴就好了。”
“將兵法也沒能做到,此事談何容易。”雖然很可笑,但這就是現實。就算王安石、蔡挺推廣將兵法,也沒有辦法改變的現實,“這兩年的裁軍練兵,的確擠出了許多空額,不過沒再深入下去。而將兵法也僅是加強訓練,并統一號令。想要跟蕃軍一般嚴查,天下的軍漢可都要得罪了。”
將兵法改動的只是指揮一級以上的編制,對于指揮以下——相當于后世營級以下——的編制,完全沒有做出多少調整。只要如今軍制的根本沒有改變,吃空餉、喝兵血的弊政就不會消失。
在韓岡看來,不從頭打散編制,另立新軍。官軍要想保持一定水準上的戰力,只有依靠戰爭來磨礪了。如果少了戰爭,雖然記不得是多少年后,河北軍面對南下金兵的表現,韓岡可是如雷貫耳的。
兩人一時都有些沉郁,沉默走了一陣。
轉過西十字大街,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雖然不是城東的鬼市子那般,里面的商販都是三更起五更收,不過西十字大街再往西去,也同樣有個早市,不比鬼市子差到哪里。
章惇回家,就是再往西去。而韓岡要去軍器監,則是要往北。
正要分道揚鑣,章惇忽然問道:“好不容易在軍器監中有所成就,現在就要去廣西任官,不知玉昆擔不擔心監中之事?”
韓岡呵呵的又笑了起來。世間能做到蕭規曹隨的人畢竟不多,接任者少不了跟前任過不去。呂惠卿接曾布司農寺的任,就直接發文要下面的屬僚上書‘未盡之事’。而韓岡接呂惠卿的任,也一樣不客氣,嘴里說著蕭規曹隨,但轉眼就用一項項發明,將軍器監徹底的攬在了手中。但接手軍器監的下任,想找他韓岡的錯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軍器監的賬目干干凈凈,我沒在里面探過一次手。里面的各項規條,又多是依從呂吉甫,難以更易。再說了,如今板甲局的產量是一天四百五十具。一個月就是一萬三,光是要維持現有產量就夠人忙活一陣了。而想要在軍器發明上勝過我,更是不可能。別的我韓岡不敢自傲,唯獨在軍器這一處,是絕不會輸人的。”
“玉昆,解釋得太多了。”章惇看了韓岡一眼,眼中帶著笑意。
“……嗯。”韓岡默然片刻,忽的自嘲一笑,“因為不甘心啊。”
韓岡的確有些不甘心,倒不是因為要去廣西任官,而是邕州之事出乎意料之外。如果沒有邕州的事,他還想在軍器監中再做上一年,至少將鋼鐵冶煉方面的工藝,盡量再推進一步。不論誰接手軍器監,對冶煉方面的投入絕不會比在他的手上時更多。
可惜交趾南侵,韓岡自然需要南下。相比起還可以找到一定水平的合用人選代管的軍器監,韓岡在軍中醫療上面的作用——尤其是給軍中將士的信心——則難以替代。
“軍器監可能會由曾令綽曾孝寬回來兼管,玉昆你就放心好了……”
韓岡點點頭,也算放心了一點,至少曾孝寬不會蠢到想要在軍器監。
“京中之事都要放下了。此次你我去廣西,可是要還南疆一個太平!”章惇頓了一下,“另外,則還有一句。”
“什么?”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回到軍器監中,韓岡向下屬們通報了要調任廣西的消息。引起了一陣混亂之后,他就讓人快點去做交接的準備。下面的監丞、令史,都趕著去忙了,韓岡則是坐在公廳中,想著章惇的話。
章惇出任桂州知州,韓岡任廣西轉運副使,新黨兩位干將全都出外,而且是出任州郡和漕司,并非是臨時性質的差遣。從人事的角度上來說,新黨似乎是吃了大虧。而且一旦平南行營建立,在領軍的主帥壓制下,章惇、韓岡能立功的機會都不會太多。
但話說回來,只要章惇、韓岡表現得足夠好,在平南行營正式建立之前,就有了足夠了戰果。天子和朝堂也只能圍繞他們兩人來組建南征的行營。
聽章惇的口氣,他便是這么想的。
章惇由翰林學士出任經略使,如果當真能做到,那么自此以后,便有了進入樞府的資格。
而反過來看自己。說起職位,轉運副使其實要比轉運使低上兩級到三級——這是為了凸顯主官的權威,不至于因紛爭而壞政事——也就是中州知州的資序。這一項任命對韓岡來說算不上是高升,如果再將京城、地方的問題算進來,他其實是吃了大虧。可掙功勞的職位,就像是沿海管鹽的肥缺一樣,都是多少人寧可高職低配,也要搶到手。只要這一次能順利的平定交趾,靠著預定中的隨軍轉運一職,少不了會轉成正任的轉運使。
從京中監司的主官,升任一路漕司,絕對是大跨步的前進。盡管馮京等人的推薦別有一番心思,韓岡還是要‘感謝’他們給了他這個機會。
至于日后想將他阻于京城之外,倒還沒有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