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吉甫、章子厚這玩得是哪一出啊?’
離著京城還有三天的路,但在韓岡下榻的驛館中,就已經在到處瘋傳當朝宰相請辭去職的消息。
韓岡一開始還納悶,他的岳父回江寧都快要一個月了,這條舊聞怎么還在傳播。等他派人去一打聽,才知道,原來說的不是王安石,而是馮京。是馮京馮當世辭相了。
這才幾天?宰相和樞密使都換了人。韓岡望向東京城所在的方向,近晚的黃昏下,東北的天空是一片灰黑色的混沌,陰云遮蔽了大半天空。
王安石辭相的消息是和調令一起過來,接著在韓岡抵達襄陽的時候,吳充接任相位的消息傳了過來。今天韓岡就在汝州,聽說了首相馮京因御史彈劾而辭去了相位。從動機上看,幕后的指使者當是呂惠卿和章惇二人。
“張商英還真是好本事。”
韓岡難得佩服人,人家尋常做御史的,再敢言也不至于只挑大個兒的打。可今次領頭彈劾馮京的張商英,卻是一門心思就盯著當朝的宰執官。
張商英是章惇在荊南時推薦給王安石的人才,韓岡沒見過他,但聽章惇提起過,幾年前他所引發的東西二府之爭,也是很有些名氣。
張商英被章惇推薦給王安石后,先是擔任中書刑房公事,很快又轉到了監察御史的位置上——這算是年輕官員晉升的快車道,只要好好做個幾年,闖下了一些聲望,就是日后飛黃騰達的基礎。王安石挺欣賞張商英,為他安排的就是這條快車道。
但張商英壞就壞在他做事太過賣力,起手就找上了樞密院,最后鬧得西府幾位樞密使一齊封了印信,鬧起了罷工。天子當然不會為了一個監察御史,而將當時樞密使吳充、蔡挺和王韶一齊罷去,因而張商英就被貶去監酒稅了。
做了幾年收酒稅的官兒,任誰都會認為張商英會改一改他的脾氣,但誰能想到幾年后回返京師,當即就又找上了宰相馮京,而且還當真給他辦成了。
一舉扳倒了當朝宰相,這一下子,張商英這個名號,可就遍傳天下,日后也就有了飛速躥升的基礎。從他的行事上看,當是個敢于冒險、喜歡以小搏大的人物。這與穩扎穩打,靠著軍政兩事上的功績往上走的韓岡,并不是一條路數。
“如今朝堂上正逢一場大變局,張商英只是適逢其會而已。換作是王相公還在的時候,他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坐在韓岡下首,是他曾經的幕僚方興。
兩人在路上遇上是個巧合。曾經輔佐韓岡安置河北流民的方興,如今正好要去京中守闕。而韓岡也要入京,便是無巧不巧的在半道撞上了。
做了一任縣尉,沒有功名在身的方興,離著改官還有一段漫長的距離,他當然想要振作一番,而韓岡正好身邊缺人——幕僚倒好說,雖然之前的李復四人全都因為交趾之功而得官,可他韓岡只要入了京城,想要投到他門下求個出身的官員當不知凡幾——但衙門中韓岡還需要一兩個助手,這對正巧任滿候闕的方興來說,便是天上掉下來了餡餅。
雖然方興本人沒有明說,但他的話隱隱約約是在暗指當今天子是造成如今朝局動蕩的元兇,沒有趙頊的袖手旁觀、甚至是推波助瀾,朝堂上怎么可能會有什么大變局?——當今的這一位皇帝,可是已經在御榻上坐了十年了。
“確是如此。”韓岡點頭表示贊同。方興的猜測不能算是有錯,幾年未有變更的兩府名單,已經成了一灘死水,趙頊肯定不希望接下來的幾年,這潭死水還會繼續下去。
所以政事堂中的宰相換了人,王安石和馮京前后腳離開,樞密使吳充成了宰相。而樞密院中,蔡挺早已請辭,王韶地位還不夠穩,章惇更是資歷淺薄,接手樞密使一職的,赫然是前段時間上京后就沒有離開的呂公著,而郭逵則是在十幾年之后,再一次坐上了同簽書樞密院事的位置。
“全都亂了。”韓岡感嘆一聲。
才兩個月功夫,朝局和風向都亂了。而且吳充和呂公著分別執掌東西二府,這其中的政治意味很重。天子趙頊的心中,似乎有緩和新舊兩派的矛盾,改變過去近乎一面倒的情況,希望兩邊能同心同德的治理天下。
但這亂象,不僅僅是趙頊的功勞,自然也不可能如他所希望的看到同心同德的場面。
“這幾年的朝堂就像是一口下面燒著旺火的大鍋,里面的水都已經燒開了了。之前鍋上的蓋子,由于死死壓了個幾千斤重的巨石,熱氣熱水能從縫隙中冒出來,卻掀不開鍋蓋。可現在千斤巨石不在了,加之管燒鍋的放縱,被壓在鍋底下的烏七八糟的東西自然全都給迸出來了。”
方興冷笑著,他說的話正是韓岡心中所想。
王安石雖然強勢,但他穩定朝堂的能力卻是沒話說的,如同定海神針一般。這兩年朝堂上基本上保持著穩定,其實都是他的功勞。
現在王安石辭去相位,去江寧府擔任知府,被留下的人有可能和衷共濟嗎?……當然不會!恐怕等幾天后,到了京城,就能看到吳充和呂公著的動作了。
不過現下身在襄城驛館后的小樓上,討論什么都是空的,東京開封還在幾百里外,而自己也不過是個都轉運使而已,距離宰執之位還遠得很,不必操那份心。
只是眼下風暴還在繼續,也不知道三天后,抵達京師的時候,會出什么問題,這場風暴又會將多少人的官位一次打得粉碎。
韓岡推開窗戶,一陣廣西見不到的冰寒撲面而來,的確是個真正的冬天。將對朝堂動蕩的擔憂放在一邊,韓岡很快就想起了他剛剛病逝不就的老師。
張載籍貫是汴梁,只是缺錢才不得不寓居橫渠,但這些年來,張載的父母和親弟弟張戩都是葬在橫渠鎮。所以他到底是留在京師,還是歸葬橫渠,韓岡猜不出來。若是在京城,還能去見上一面,若是回了橫渠,短時間內可就沒辦法將主動提高。
不過關學一脈,少了張載這個核心之后,又該由誰撐起關學的大局?韓岡知道自己還差上一籌,但諸多弟子中,能有這個能力的似乎也沒有。
韓岡搖了搖頭,合上了窗戶。被寒風吹散了房中暖意,很快就又恢復了過來。
韓岡的貼身親衛提著個食盒上來了,驛館中的驛卒將做好的飯菜送到門口,就由他送了上來,里面有著韓岡和方興今天的晚餐。
“聽說隔壁住著一個從京城出來的官人,”親衛一邊擺著碗筷,一邊對韓岡說道。
驛館里不住著官,還會哪里住著?韓岡信口問道,“可曾問了他的名諱和身份?”
“姓舒,聽說是個御史,來京西查案的。”
“舒……御史……”韓岡念了兩遍,隨即恍然,想起來了究竟是誰。姓舒的官員多得是,但姓舒又是御史的眼下可就一個。
“舒亶怎么往京西這邊跑來了?”韓岡納悶的自言自語,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跟著張商英一起痛打落水狗嗎?
舒亶這個人,韓岡聽說過。
在韓岡剛剛做官時,因為他曾經親手殺人的緣故,曾有人拿他比作張乖崖。不過在韓岡之前,還有一個被比作張乖崖的年輕官員,就是英宗治平九年禮部試第一的舒亶。
舒亶考中進士后,第一任是臺州臨海縣尉。臺州當地的民風彪悍,一向難以管束。一次一名胥吏酒后發狂,追逐其叔母。被抓到縣衙中后,又趁醉使潑,不服判罰,舒亶便直接就親手拿刀將他給殺了。下手果決之處,與張乖崖如出一轍。
非刑而殺,算是一個罪過。但誅殺此名胥吏,也是情有可原,所以舒亶也就是接下來兩年被停職,之后又因父喪而回鄉守制,很久之后才被張商英推薦給王安石。
不過韓岡知道舒亶不是因為他與自己一起被人稱作是張乖崖,而是因為他幾年前在熙河路做過一陣營田司的勾當公事,也就是跟韓岡的父親算是同事。盡管不可能深交,但也有著一份交情在。
“等吃過飯,他多半會來拜訪龍圖。”方興笑著說道。
“或許吧。”韓岡對此一點也不驚訝。他的身份不一樣了,就算是炙手可熱的御史,想要見自己,也必須是他自己主動過來。
等韓岡吃過飯,就開始有人來拜謁了。不過都是住在驛館前面的低階選人,襄城不算大鎮,人數并不多,韓岡不想多事,很快就打發了他們。等這邊的稍稍安靜了下來,就有一封拜帖送到了韓岡的面前。
韓岡將拜帖看了,就立刻派了人下去,過了片刻,小樓上的腳步聲響起,先是在前領路的親兵,接著就是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綠袍官員來到韓岡的面前,雙手一合,一揖到底:
“舒亶拜見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