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不說話了,低頭喝酒吃菜。
既然已經安排了御史對付沈括,那么章惇來找自己當然就不可能是來抱怨的。
至于其中理由,韓岡基本上也能猜得出來。
在新黨的全力反撲下,沈括不會有好結果,而吳充也不可能去硬保著犯了大錯的三司使兼翰林學士——難道他敢對天子說,三司使和翰林學士應該向宰相負責,而不是對天子負責?——恐怕當御史彈章一上,為了向天子證明自己的清白,先行出手將沈括踢出去的就是吳充。
既然沈括接下來少不了會引罪出外,那么他留下來的兩個位置,當然就分外惹人注目。
翰林學士倒也罷了,學士院里面的六個位置常年有缺,很少有滿員的情況,又是天子私人,執掌內制,天子不點頭,誰也打不了主意。但三司使是一國計相,也是往兩府中去的幾條主要道路之一,盯上這個位置著實不少。
章惇見到韓岡不說話,低著頭喝酒吃菜,也就知道韓岡領會了自己的來意。他在韓岡面前習慣了直話直說,將筷子一放:“愚兄來此之意,想必玉昆現在也該明白了吧?”
韓岡沉默著,拿著酒杯在手中旋轉,像是要在杯子上看出花來。這是牛角杯,有些寒酸的杯子上面鑲了銀邊和幾顆瑪瑙之后,就成了擺在東京正店中也不遜色的高檔貨。
棉行樓是新開的酒樓,本是棉行的會所,順豐行在里面占了不小的股份。修起來才一年多,但現在已經設法取得了釀酒權,成為東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之一——這七十二其實也是虛數,實際上只有六十多家。
酒樓中的菜肴以關西的風味為主,連主打的酒水都是燒刀子。獨特的風格,讓一部分東京人對此嗤之以鼻,但也有些人卻喜歡上了這一家的烈酒和蜜炙羊腿,成了常客。
不過韓岡對于關西風味的菜肴早就習慣了,再盯著看也看不出花樣來。章惇耐心的等著,過了半天卻看到韓岡搖起頭來,“力所不能及,這一樁事,韓岡接不下來。”
“玉昆!”章惇不快,“你就打算看著新法一步步的被廢除嗎?!”
“不有李奉世嗎?曾令綽也可以吧?”韓岡推脫著,推薦了另外兩個人選,“這兩位可要比小弟更合適。”
李承之和曾孝寬,是如今新黨的中堅,都是有資格擔任三司使,乃至翰林學士的人選。韓岡相信章惇不會沒有備選方案,而這兩位有機會更進一步的人選,會坐看著機會落到別人頭上。
尤其是李承之,當初最早在王安石面前提到章惇的就是他。王安石曾經質疑過章惇的品行不佳,不打算起用,也是李承之說他才能過人,讓章惇得到了一個見面的機會,與王安石一席深談之后,從此便受到重用。
章、李二人交情匪淺,如果李承之出來接任三司使,對于章惇來說,當然是個好消息。不過章惇還是希望韓岡能夠出來接下這個燙手的位置,“眼下這個時機,李奉世和曾令綽都不是合適的人選。三司使這個位置,只有玉昆你最為合適。”
章惇開誠布公的勸說著,他相信只要韓岡愿意,呂惠卿也會全力支持。以如今朝局的現狀,如果不能再多些助力,將吳充和呂公著兩人給頂住的話,新法大業很有可能毀于一旦。
只是韓岡不干,他與新黨有一份香火情在,卻不是鐵桿的新黨。呂惠卿、章惇都是靠著新法發家,而他韓岡卻并非如此,功勞遠遠超過得到的官職,沒有一次是靠著依附新黨,以幸進而得官。
眼下若是有新黨中人的全力推薦,他強取一個三司使,不是不可能,但之后又該怎么走?
天子的態度已經很明白了,是想要他在地方上多呆幾年,不論韓岡本心如何,至少眼下他沒有打算與趙頊頂著來的意思。
強要爭取一個三司使,即便成功也沒有什么意義。而翰林學士如果沒有天子全力支持,單是文字水平這一關,韓岡就過不去,反而會丟人現眼。如果這兩個職位不能讓韓岡在晉身宰執之位的道路上向前一大步,那他辛辛苦苦的去爭,又有什么意義。
“子厚兄太看得起小弟了。不論李奉世還是曾令綽,他們都久在朝堂,從中書到監司,擔任過多少職位,內外之事遠比小弟要熟悉,真要放在三司使的位置上,小弟要想與那兩位媲美,可是有些吃力。”所以他依然堅持推辭,“吳相公雖然反對新法,但現在畢竟還沒動手,子厚兄何須心憂。更何況,呂吉甫手上當有對策,吳相公到底能不能壓得住他,還得兩說。”
章惇搖著頭。李承之就算去做了三司使,也只會是個中規中矩的三司使,尋常的時候,他雖不會有開創之功,但也不會將國家財計弄得一團亂。
只是眼下舊黨做著宰相和樞密使,三司使的位置上如果不能放著一個強勢的人物,最后只會在中書和樞密院的聯手壓制下,成了仰人鼻息的部門。新黨在政事堂和樞密院的版圖已經漸次淪喪,再失去了對財權的控制,有著正常思維能力的官員都知道最后的結果會如何。
但章惇拿韓岡沒辦法。別人都是想著高官厚祿,一看到能有晉身的機會,根本就不會放過,偏偏韓岡推三阻四,根本就不把三司使這個職位放在心上——好歹也是號稱計相,不是地方上的都轉運使能比,有過三司使的經歷,就代表著有了參與掌控國家全局經驗,韓岡眼下缺的可就是資歷。
韓岡一切都很清楚,但他還是沒有興趣。
一直以來,機會是靠自己掙來的,而不是別人施舍的。落到眼前的大餅,里面到底有沒有鉤子這件事當真不好說。章惇當不至于害自己,但呂惠卿那邊就難說了。
韓岡又低頭看著桌子上的菜碟。自己與呂吉甫的關系,從來就沒好過。所以韓岡都不問呂惠卿到底是怎么想的,章惇也聰明的不提呂惠卿的事——盡管如果韓岡打算接手三司的職位,沒有呂惠卿根本不可能成功。
“以小弟看來,三司使一職還是以李奉世為佳。他曾做了檢正中書五房公事,又去河北、陜西、兩浙擔任過察訪使,而且免役法的首倡者便是他,”韓岡說到這里就抿了抿嘴,嘴角流露出一絲諷刺的笑意。
如果李承之的任命當真能從天子面前通過,朝堂上的風向其實能轉過來一點——政治意味很深。不僅是對沈括指責役法的言論的反制,同時也能通過李承之,從政事堂那里,將屬于三司的財權搶回來。
原本在王安石當政的時候,中書的權威橫跨軍政財三方面,這也是為了易于推行新法。不過現在是吳充擔任宰相,集中到他手上的權力,也就變成了用來杯葛新法。
針對三司的財權被中書所侵占的現狀,由做過檢正中書五房公事、熟悉政事堂內部事務的李承之做三司使,當然是個上佳的選擇,因為他足夠了解對手,這一點是韓岡也比不上的——他在中樞的經驗太少了,一個軍器監說明不了什么。
章惇沒有辦法了,韓岡說的這些,他難道沒有考慮過?正是因為他權衡了利弊,所以才來找韓岡。
但既然韓岡不愿意,也只能退上一步。無奈的點著頭,“李奉世的確適合做三司使,今天回去,就知會一下呂吉甫,遲了恐會生變。”
韓岡與李承之往來次數不多,但也算有份交情在。當初韓岡為開封府界提點的時候,李承之是糾察在京刑獄,明里暗里幫著韓岡省了不少麻煩。韓岡推薦他而不是曾孝寬,也有還人情的心意在。
看著章惇無奈的樣子,韓岡笑道:“其實就算吳相公想要在免役法上做文章,由此產生的后患,他可解決不了。要不然,當初也不會由家岳來做宰相了,富彥國、文寬夫哪個不是先被天子詢問的?”
“玉昆,你可知道一旦開始廢止新法中的任何一條,接下來只會廢除得更多。一旦廢除之后,再想恢復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摔壞的瓷瓶,還能盛水嗎?”
“子厚兄,你是福建人,自幼慣見了大海,可曾見到只漲不落的潮水?”韓岡眼神深斂,“小弟在交州的那段時間,常常看見潮漲潮落,落潮時海水退得越遠,漲起來的水位可就會越高!”
“朝令夕改,百姓要吃多少苦。”
韓岡嘆了一口氣:“可惜這一點,哪里能說服得了別人?”
“別人?”章惇聲音變得有些生硬,“哪個別人?”
“吳相公,呂樞密,還有洛陽的那幾位,”韓岡笑了一笑,“實在太多了。”
章惇盯著看了韓岡半天,最后放棄了,也不指望韓岡會說出悖逆不道的話來。
韓岡也不再提三司之事,而是端起酒杯,跟章惇說起了最近在京中聲名鵲起的王韶家的十三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