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師雄也是張載的弟子,在同學中向以知兵著稱。不過他并沒有跟韓岡同窗就學的經歷,因為就在五年前,也就是治平二年,他就已經中了進士。不過韓岡還是在張載門下見過游師雄一面,雖然當時的主角是游師雄,而韓岡則是在人群外的看客。
現如今,張載門下的出色弟子,或多或少的都有些聯系。今年開春后,游師雄轉任邠州軍事判官,這件事種建中在給韓岡的書信中提過了。可韓岡并不知道吳逵跟他的關系如何。一般來說,文官武官之間的鴻溝比渭河還要寬上一倍,而吳逵正因李復圭之案而憤恨不已,這兩天的閑談時,韓岡便沒提到游師雄。只是現在看來,兩人還是有些交情的。
能見到聞名已久的師兄,韓岡也是喜出望外,寒暄了幾句,問道:“景叔兄今次至長安,是為了拜見韓相公,商議軍事的?”
“愚兄這邠州軍判可站不到韓相公的軍議上去,只是到京兆府來要錢糧的。不過韓相公既然,說不得也得過來拜見一下。前兩天遞了帖子,今天終于能進去說上兩句。”游師雄自嘲的笑了笑,瞥眼看到吳逵還竟然還在一邊站著,急道,“吳逵,你還不快進去,前面韓相公已經提到你的名字了!”
吳逵臉色驟變,給高高在上的宰相惦記上,可不一定是好事。他匆匆向韓岡告了罪,丟下手下的一隊人馬,飛快地走進了驛館中。
吳逵的親衛等在門前,但看門的守衛視他們為麻煩,將他們驅趕得遠遠的。只是此處正是巷中風口處,風呼呼的刮著,如同刀劍切割著行人的皮膚。韓岡想讓他們換個地方去等候,不然遲早會生病。可這些廣銳軍的士兵一齊搖頭表示拒絕。
一路同行兩天,韓岡看得出來,吳逵在這些士兵心目中的地位很高,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讓他們悚然待命。但吳逵也不是全靠威嚴來鎮壓麾下將士,噓寒問暖的事他沒有少做。他是把手下當自家人來看,要不然這些悍勇之人也不會安分守己的等在驛館外面。
吳逵進去了。韓岡和游師雄不便再堵在驛館門前。由游師雄帶領,往最近的一家酒樓走去,李信、李小六跟在后面。這次,換作了游師雄發問:“玉昆,你與吳逵怎么走在一起的?”
“不過是道上偶遇。前日暴雪,馬嵬驛墻倒屋塌,入住同一家客棧,正巧碰上了。”韓岡簡略的解釋了一下。
“原來如此,”游師雄點點頭,轉而又問道:“玉昆,你從秦州過來,路上正好經過橫渠鎮,有沒有去看望一下先生?”
“今次運氣不好,先生正好得了蔡經略的書信去渭州了,沒能遇上。不過看到了新修的書院,大體上已經修得差不多了,明年開春前當是能進人了。”韓岡無奈的笑了一笑,他幾次經過橫渠鎮,都沒有機會跟他的老師們打個照面。
“新的書院有四分之一的功勞是玉昆你的。愚兄這里都聽說了,今次興建書院全靠玉昆你送上的價值幾百貫的財帛,不然先生畢生所想的這座書院,至少要到一兩年后才能動工。”
“一點阿堵物而已,比起先生對小弟的教誨和栽培,不值萬一。”韓岡隨著游師雄穿過兩條小巷,一邊笑著說道:“先生要辦書院,其既有此心意,做弟子的哪能不照辦。有事,弟子服其勞嘛。今次小弟還看到了先生劃的井田,的確有些意思。”
“有些意思?”游師雄略略提高了聲調。
“有些意思!”韓岡很肯定的點著頭。僅僅是有些意思而已,井田這種已經消亡了的土地制度,在現實的生活中實際上根本沒有半點可操作性。
游師雄這時在一間食鋪前停了下來,門面很小,也沒有樓層,與其說這是酒樓,不如說是街邊小店。
“這個食鋪雖然簡陋,但味道上佳,比起外面的大酒樓要強上不少。幾次來長安,都要到這間店中吃飯。”游師雄帶著韓岡三人走進去,店家便迎了上來,引了幾人坐到了桌邊,倒了茶來。“正好可以慶賀玉昆你不日便要高升。延州的將士可是翹首以待多時。”
“不知景叔兄從何處聽來?!”韓岡聞言一驚:“小弟只是奉命進京而已,沒聽說要轉調鄜延。”
“怎么還沒聽說啊,愚兄是從種彝叔那里聽來的,當不會有假。”
事關前程,韓岡追問著:“種彝叔的信是怎么說的?”
“種彝叔給愚兄的信中,提過有關玉昆你的事情,說玉昆你開設的療養院,還有沙盤軍棋,都是發前人所未發,連種五都深為贊許。前幾封雖然沒明說,但看文字的意思,就已經是想要把玉昆你調到鄜延路去。而前日寄來的最后一封,已經點名玉昆你擔任鄜延路的管勾傷病事。”
“管勾傷病事?!……竟有此事!”韓岡臉上有了驚訝,心里卻是罵開了。韓絳未免太小瞧人,管勾傷病是臨時差遣,根本不是正式的工作。想把他調到延州,好歹給個像樣的職司,管勾傷病事做兼職可以,不可能當成本職工作去做。
“怎么,玉昆你不愿?”韓岡沒有刻意掩飾他心里的想法,讓游師雄看出了他心中的不快。
韓岡聞言反問:“景叔兄,你當真以為今次羅兀能成事?”
酒菜這時都端了上來,菜肴多是雞鴨,味道是難得的好口味。但他家的生意做不大,的確讓人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
“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用兵‘出其所必趨,趨其所不意。’如果黨項人今次沒有發覺延州那里的動靜,出齊不意四個字,的確是做到了。”
“但接下來呢,孤懸在外的羅兀城,又能抵擋多久?”
在韓岡看來,不論韓絳和種諤都是太性急了。剛剛得到綏德城,便把眼睛放到了羅兀城頭。尤其是種諤,他老子種世衡的耐心一點都沒繼承下來。種世衡當年筑起清澗城后,斷斷續續花了十年的時間,開辟荒田,收復蕃部,把清澗城的防御體系打造如鐵桶一般。而正是有了清澗城這個基地,種諤才能在三年前徹底奪下綏德城。
“清澗城周圍十七處寨堡總計用了十年才修造完成,大順城到現在還在修筑中,秦州的甘谷城,如今建起才三年,雖然地勢絕佳,但連成一體的附堡才不過三處……聽說去年和今年便有兩次差點就被攻破掉。即便攻下羅兀,要想能穩守,不是三年五載可以見功的。”游師雄不負知兵之名,在兵法上果然有長才,早就把攻打羅兀城的害處看透了。
韓岡很奇怪,“即是如此,景叔兄你為何不去找種彝叔,怎么跑來找我了?”
“玉昆你以為到了這時候還會有人聽嗎?愚兄已經給種彝叔去了四封信了,沒少提這話,但就是沒有回應。”游師雄與韓岡互相敬了幾杯,此時多了點醉意,絡腮胡子參差不齊,而當他眼神剔起,便更顯得兇悍。讓人不禁懷疑,他到底是不是進士。
“不知將此事說給王相公聽,會不會讓他警醒過來,改成了更好的做法。”韓岡像是在自言自語,很快就搖搖頭,“就算能夠說服王相公,但韓相公如今可是昭文相,會聽王相公的話?唉,可惜國事……”
如司馬光、韓絳這樣的朝廷重臣,對游師雄剛剛入官五年的選人來說,都是要仰頭看的。哪可能如韓岡這般輕輕松松的提起來。而像韓岡一年跳過幾個臺階的情況,根本是個異數。普通一點的官員,少說也要費個七八年時間,才能能走完韓岡一年的道路。游師雄雖然是進士出身,又做了五年官,但論起本官官階,比韓岡還要低上一級。
不過游師雄沒有嫉妒的意思,他是按部就班,以進士之身,遲早會升上去的。放下心頭事,兩人繼續喝酒聊天,韓岡久歷世情,想要刻意與人結交,通常很容易就能打得火熱。游師雄本就是他的師兄,互相聞名已久,今日一見,一番閑談下來,都覺得不負傳聞之名。
次日,處理完了一番緊急公務。韓絳在驛館中端起了茶盞,喝了兩口甘甜的茶水,問道:“不是說韓岡就在城中嗎?怎么他的帖子還沒遞進來?”
聽命外出的親兵繞了一圈就回來了,他回來后對韓絳稟報:“回稟相公,韓岡今天已經啟程東去了。”
韓絳的臉色閃過一抹陰云,不過轉眼間就消散了,他微笑著,像是在贊許:“無事干謁上官,本是官場惡習。韓玉昆不從流俗,不媚顯貴,的確是難得。”
“元智,”韓絳叫來常為他代筆的門客,“且去草擬一份奏折,就說大軍北進在即,戰事一起,損傷難免,望朝廷速遣韓岡至延州。”
元智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還是請朝廷遣韓岡至延州?”
韓絳點了點頭,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