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源收到命令后,便縱馬而出,直奔曾經的歸屬之處。
廣銳軍被韓岡帶出城來后,就被安排在后方。一直沒有等到韓岡的命令,如果是配屬在他人麾下,能在后面納涼,根本就是求之不得的美事。
但韓岡畢竟于整個廣銳軍有恩,自從流放到河湟之地后又多方照顧。現在跟在韓機宜的身后,前面打得熱火朝天,而自己卻坐著冷板凳,撈不到一個上陣的機會,許多人都微微的有了些怨言。
當他們看到劉源終于狂奔過來,手上還掌著一面紅色的旗幟,廣銳軍上下差點就要歡呼起來。就算撈不到封妻蔭子的機會,能得到金銀財帛還有土地,也是一樁美事。跟著韓岡,他們的功勞絕不會被人貪墨。堅信著這一點,廣銳軍才會緊隨著韓岡,毫無半點動搖。
廣銳軍的番號和旗幟早已成為沉寂,世間再也找不到曾經讓千萬人跟隨過的,那面鑲著黑邊、繡著廣銳二字的血紅大纛。劉源帶來的旗幟沒有任何紋飾,就是一面純而又純的紅旗。但聚攏在同一面旗幟下,依然讓千百名為廣銳之名而廝殺過的戰士心潮起伏。
紅旗招展,隨著旌旗所向,潛藏洞中的毒蛇終于亮出了毒牙。
繞過了前方刀箭激烈的戰線,從兩翼插進了吐蕃人的陣列。在千名廣銳軍的一擊之下,被分派上來迎敵的蕃軍竟然毫無抗力。
原本青誼結鬼章就已經頂不住宋軍的攻勢,只是在援軍抵達之后,膽氣復壯,才跟對面的宋軍對拼個有來有往。但現在廣銳軍這個生力軍投入戰斗之后,情況立刻急轉直下。
重新恢復了完整形態的廣銳軍,雖然眼下的編制和人數,都只有舊時的三成不到。但一個完成的作戰體系所展現出來的戰力,充分證明了他們當初是如何憑著區區三千人,就震動了整個關中,讓天子夜不能寐。
青誼結鬼章本已經難以支撐,本來他的目的是纏住宋人,讓他們不能撤退,可現在情況完全逆轉,變成宋軍死命的纏住他的隊伍,不讓他回撤。
戰線犬牙交錯,越來越多吐蕃戰士都放棄了戰馬,緊密的站在一起,拿起刀槍與宋人面對面的廝殺。陣列前都是一刀一槍的交換,每砍倒一名宋人,自己一邊就同樣有著一名族中兄弟倒下。
無數血水從不同的源頭匯聚過來,在人們的腳下化作一條小溪流淌。踩過一汪汪血水,濺開的紅色液體將一雙雙眼睛染得血紅。他們投入慘烈的搏殺,狂吼著將手上的兇器揮砍出去,全是因為相信援軍在稍事休整之后,就能投入戰斗,將勝利帶回到他們的手中。
可是當先趕來的不是自家的援軍,而更是精銳、更為勇猛、也更為瘋狂的宋軍!
原本就已經變得十分脆弱的堤壩,擋不出新的一波更加洶涌澎湃的浪濤。已經是勉強支撐的戰線,最后也抵擋不了新銳戰力的沖擊。
見著廣銳軍如同熱刀插入黃油一般切開吐蕃人的隊列,韓岡暗嘆要不是當初吳逵選擇了坐守咸陽,而是流竄于關中,別說現在能直攻河州,就是能保住隴西不被放棄,便已經是萬幸了。
吐蕃人被廣銳軍的瘋狂給嚇住了,青誼結鬼章的命令不再管用。有許多人想往山里逃竄,但他們立刻發現,從現在的位置前往最近的一條進山小道,免不了要通過宋軍的戰線。
“拼了!”
栗頗一聲大叫。他已經一日一夜沒有長時間的休整,加上自香子城下轉進的這幾十里,整個隊伍早就人困馬乏,失去了大半的戰斗力。他本來以為到了珂諾堡后,還可以在城下休息一陣,然后再與青誼結鬼章并力攻城。靠著珂諾堡中的幾處暗道,還有全是步兵的宋軍趕來之前的時間差,當能順利的攻下這座城堡。
可誰能想到,竟會直接被卷進了戰場之中?連個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栗頗將悲嘆丟到腦后,舉起手中的腰刀,命令自己麾下的戰士前去援助潰敗中的青誼結鬼章。
可是,就只有很少的幾十騎響應了他的命令。
都太累了。不論是人還是馬,過度疲勞的情況下,一旦歇息下來,再想催動他們,那是比登天還難。人能感受到迫在眉睫的危機感,在危急關頭能迸發出難以想像,但四條腿的畜牲卻沒有這么騎手們一次次的揮鞭,換來的也只不過是胯下坐騎的團團亂轉。
“下馬!下馬!”
栗頗當機立斷的發號施令。
但聽他的話的人卻不多,都是自家的戰馬,丟了怎么辦?一時的猶豫卻立刻造成了無法挽回的結果。潰散的鬼章軍紛紛逃往道旁的山野之,只有少部分逃了會來。騰出手來的禁軍步兵,用神臂弓隔空清理了一通栗頗手下的戰馬,隨即手持刀斧的廣銳軍,便一頭扎進了陣中。
混亂之中,任憑個人再是武勇,在如泰山崩石一般橫掃過來的軍陣面前,也只有被碾壓的份。沖入敵陣中的廣銳軍,單看其個體,是一片紛亂雜亂無章的行動,其實卻是在軍官們的指揮下,于大方向上井井有條。
為數千人的精兵悍將,如同春蠶啃食桑葉,不斷侵蝕著吐蕃軍的陣線。長刀橫掃,大斧縱劈,群狼掠過的地方,只留下一片血光。不住的被擠壓,眼見得陣腳再也支持不住,栗頗終于忍耐不住,派出了緊跟在他的身邊,族中最為精銳的一支百人隊。
從數萬人精挑出來的百名戰士,又是聚集在一起。只是并排站成數排,用著長弓,連續射擊數輪。就讓怎么也無法阻擋的廣銳軍的攻勢,終于為之一滯。
盡管覆蓋式的射擊,讓與宋軍擁擠陣前的自家人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但戰局一時間的扭轉,給了栗頗組織兵力重新反撲的勇氣和信心。
“兵力還是我們這邊多,解決這幾百名漢人,剩下就不足為慮!珂諾堡肯定能打得下來!”栗頗面目猙獰的吼著。
而在他前方數十步外,劉源正恨恨的看著自己掛在胸腹腰肋處的數支長箭,他方才領軍沖得最猛,要不是韓岡賜給的精鐵甲胄,今天少不得就要躺著回去。
“攻上去!別讓他們有喘氣的機會!”
劉源將掛在盔甲上的長箭用力一把拔出,用著比吐蕃將領更為響亮的吼聲,吼著自己命令。眼見著吐蕃人有重新整頓戰線的動作,深悉軍事的將領便不會給他重振旗鼓的機會。
但改變戰局的不是廣銳,也不是重新組織起來的吐蕃軍
原本在開戰時就被韓岡派出到山上的兩支偏師,這時終于迂回到位。雖然一邊各只有一個指揮,但當他們終于出現在戰場,出現在吐蕃人的后方。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射出第一批箭矢,他們的目標就已潰不成軍。
“栗頗,退!”
青誼結鬼章領著殘部從還沒有合圍的宋軍之中狂奔而去。離開之前,還秉持著一點香火之情,高聲提醒了栗頗一聲。而憤怒中的木征家大將,恨恨的一揮馬鞭,同樣調轉頭來,也跟著青誼結鬼章,向著他方才的來路狂奔而去。
韓岡遠遠望著前方搖晃的戰旗,聽著萬眾高呼的聲音,終于長舒了一口氣,攤開手,濕漉漉的掌心證明了他方才的緊張和憂心。
一名騎兵狂奔而回。
“劉……劉……劉……”劉源派回來的信使不知用什么詞來稱呼現在廣銳軍的領軍人,‘劉’了半天,才想起了他現在的身份,“保正讓小人問機宜,是否要他現在回撤?!”
劉源這話問的,分明是想繼續追擊。吐蕃人的戰馬都已經沒有了氣力,韓岡甚至在看到幾個當場倒斃于地的例子。這種時候,追上去就能讓吐蕃人的大部分戰馬完蛋大吉。如何不追?!
“去跟劉源說,讓他追下去!”韓岡立刻下令。
傳令兵接下命令,轉身就騎著馬跑了。
雖然配屬給廣銳軍就十幾匹用來傳令的戰馬,但韓岡相信,今次一戰,劉源肯定能奪下幾倍幾十倍的馬匹。
在等待前線的回信中,宋軍已經開始打掃戰場。死亡的戰馬、被累垮的戰馬數以百計。而蕃人的尸體也同樣是以百來計數。
這又是一個勝利,當韓岡看著被人呈到自己面前的田瓊遺骸的時候,也終于能說一句‘你可以瞑目了。’
幾名俘虜被押解過來。他們已經問明了身份。在沒向他們問話之前,就拿了兩個吐蕃俘虜開刀。直截了當地詢問手段,甚至連用刑都沒有,就讓他們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都說了出來。
香子城已經解圍了,而一開始就在香子城下吃了大虧,讓韓岡也為之吃驚。
“王舜臣干得不錯,難怪要轉進,已經被擊敗的敗軍還想在我這里找回面子,這還真是好笑。”
韓岡哈哈兩聲大笑,帶起了周圍將士的一片笑聲,笑著吐蕃人的自不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