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無話,到了第二天清早,韓岡便升堂理事。
轉運使的工作是‘總一路利權歸上,兼糾察官員以臨郡’,也就是處置一路租稅、軍儲,以供邦國之用、地方之費,同時還有監察地方官員的職責。
其實說起來,轉運使就是個勞碌命。一年至少有半年要在外面巡歷州縣,審核帳冊、檢察積儲,對路中的官員依功過進行獎賞或處罰,做得尤其出色或是特別不堪的,更是要上書朝廷,加以推薦或申請貶斥。而衙署中的庶務,基本上是由留駐于治所的轉運副使和轉運判官代勞。
故而韓岡第二天的工作,基本上就是走過場,也就是引見一下衙中官吏,并對漕司衙門轄下的倉儲情況有一個大概的認識,并沒有花費韓岡太多的時間。
初來乍到,衙署中的公事并不會一起堆到韓岡的面前,否則就是挑釁了。不過該讓他過目的也有,方興做為韓岡的助手,先行給出幾個參考意見,最后交給韓岡處斷。還有一些小事,韓岡門下的幕僚也可以給挑起來。作為都轉運使,他本來就只要統籌全局就夠了。
熟悉了一下衙門中的人和事,韓岡就準備退堂,他昨天已經派人通知了程府,說自己今天要來拜侯,沒有必要多耽擱時間。
列于堂上的官員按著官品高低,從低到高依次告退。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官員這時忽然站了出來,向韓岡拱手行禮:“運使,下官有一事容稟。”
韓岡看了一下這位突然出聲的官員,是轉運司的管勾帳司,姓孫名霖,在轉運司中主管財計,算是僅次于轉運副使和轉運判官的屬僚。
孫霖當著眾人的面請求留下來說話,這與崇政殿君臣議事后,宰執中的某一人自請留對一樣犯忌諱——誰也不知道他這么做,是為了構陷誰人——當然,這也是表明親附韓岡的立場最為簡單直接的手段。
可惜的是,韓岡并無意用破壞規則的手段來開拓班底,既然文彥博正擺明車馬的跟他過不去,多少只眼睛盯著自己,凡事就要做得光明磊落。
“可與李副使有關?”韓岡問道。
李南公聞言身子一震,孫霖連忙搖頭,“沒有。”
“那就好。”韓岡點頭道,“楚老請留步。本官初來乍到,衙署之中尚顯生疏,孫帳司所欲陳達之下情,可能還要勞煩楚老。”
在孫霖站出來后,李南公和其他官員都想著要盡快離開,盡管他們都不直孫霖的為人,但走得慢了,更是危險。誰也沒想到,韓岡竟會出言將李南公留下來。
李南公愣了一下,轉身猶豫的瞥了韓岡一眼,又看了看孫霖,遂走回來,在自己原來的位置前站定。
看到轉運副使和和韓岡的親信方興一起旁聽,孫霖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但韓岡不讓他拖延,“好了,孫帳司,現在有什么事可以直說了。”
孫霖猶豫了一下,最后一咬牙,“下官前日點檢路中賬籍,卻見河南府中公使錢開支數目,與前賬不合,其中似有隱情。且河南北關諸倉倉儲之數,兩賬亦有所不同。下官懇請運使將之徹查。”
“……上一次檢查河南府庫帳籍是什么時候?”想了一想,韓岡問道。
孫霖一愣,不知韓岡為何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李南公就在旁插話道:“是在去年的九月。”
“才四個月。”韓岡沉吟了一下,“依序下一次檢查河南府庫帳籍又該是在何時?”
“應該是在明年仲春。”李南公已經明白了韓岡的心思,回答得飛快。
“明年……”韓岡一笑,轉頭看看提議的孫霖,“還有問題嗎?”
孫霖臉色發白,連連搖頭。雖然李南公說的順序其實是京西北路的順序,而韓岡擔任的是京西路都轉運使,南北兩路合并,這個巡查的順序是應該加以調整的,從洛陽起頭理所當然,他既然如此提議,自是有所準備。但韓岡的態度已經十分明確了,他哪里還敢有問題?
韓岡并不知道洛陽這里的府庫到底虧空了多少,但有問題是肯定的。任何賬目,都不可能挑不出錯,無論前世后世都是一樣。韓岡如果抱著找茬的心思去查洛陽府庫的賬,必定能找出一堆錯來。
可眼下的情況,就是他查出實實在在的虧空來,報上去都是他韓岡借機報復文彥博的失禮,無論有理無理,落在世人眼中都是他的器量偏狹,日后有的被人說道。
就是眼下應當輪到查驗河南府的府庫帳籍,韓岡也會設法拖個一年半載,何況洛陽帳籍庫存剛剛經過點驗不久,他又怎么會追上去趕著要查?韓岡可不會拿自己的名聲去交換河南府賬目的明白清楚,想想自己岳父最后受到的待遇,韓岡還沒有對皇帝忠心到那等地步。
韓岡如何會做這種蠢事?!
明年開春再查也不晚,到時候文彥博填補不上虧空,韓岡自有應對。
示意孫霖可以走了,再讓方興送了李南公離開,韓岡起身穿過大堂后方的小門,向后院走去。
孫霖這話說的并不是時候,要不然,韓岡也不會如此對待這位來輸誠的官員。他也希望能及早在轉運司中收服一兩個可供驅使的手下。可惜他犯了大錯,韓岡的報復心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強烈,更確切一點,是韓岡不想讓外人認為自己的報復心強烈,只能拿孫霖來做個靶子。
對此,韓岡也不覺得可惜,愚蠢的同伴比敵人更為危險。不懂得察言觀色,只知道奉承上官。這樣的一位官員,如果能留在敵方的陣營還好說,自己若是將他留在身邊,只會害人害己。
其實如果沒有文彥博弄出的這檔子事,韓岡的確是打算從洛陽先查起,查過之后,兩年內就可以少往洛陽來。他其實有想法,將轉運司的治所暫時移到汝州或是唐州——洛陽畢竟離著渠道太遠,往來并不方便。
雖說方城那里有沈括先行勘察,將設計藍圖和沙盤模型先弄起來,眼下是開春,什么工役都不可能開始,但韓岡接下來的半年多時間,還要檢查襄漢漕渠沿途的各州各縣,將需要調動來清理河道、修造軌道的物資、資金和人力,給籌備起來,時間也是很緊張。而且一旦開工,韓岡就必須去當地坐鎮,誰也不知道只靠沈括一人,工役的現場到底會出什么事情來。
程家眼下還很平靜。
盡管前一天韓岡剛剛抵達洛陽便遣人送來了諸多禮物,但在程顥、程頤眼中,都不如韓岡在拜帖上寫下學生韓岡頓首再拜的字樣。
——韓岡對于程家的尊敬才是真正的禮物。
同時河南府官員在文彥博的影響下,都沒有出城去迎接新上任的京西轉運使,這一件事,也傳到了程家。
程顥程頤都對此不以為然,文彥博這么做,說難聽點,就是小肚雞腸,不像是宰相所為。就算其中有幾個陷阱,可只要韓岡一切做得光明磊落,所謂陷阱對他來說,就是大道坦途一般。
不過二程與文彥博也有幾分香火情在。前兩天文彥博還請了他們的父親去參加同甲會,給足了兩人面子。
程家在勛貴遍地的洛陽城中,只能算是寒門素戶。二程的父親程珦,做了一輩子的官,還比不上韓岡的三五年。如今致仕在家,也只有一把年紀可以稱道。也就是靠了程顥、程頤的聲望,讓他可以與文彥博一起飲宴終日。
“其實當年子厚表叔在洛陽講學的時候,也是靠了鎮守河南府的文潞公。”程顥開口與兄弟程頤議論著,“不管怎么說,文潞公對子厚表叔有著一份宣名舉薦的恩德在,今天還是得勸一下玉昆,讓他不要與之爭執。這樣即能還了子厚表叔舊時的舉薦之恩,對玉昆本人來說,也是同樣不損聲名。”
與總是帶著溫文笑意的兄長不同,程頤永遠都是板著一張臉,嚴肅無比:“文潞公做得差了,韓玉昆則不能跟著一起錯。他來了之后,當時要勸誡一番。”
程顥點點頭,韓岡怎么說都是他的學生,不能看著他做錯事。與文彥博這位元老為了點面子斗起來,世人只會說韓岡有錯,年輕的官員在老臣面前,本也沒有面子一說,不敬老,那就是錯!
已經過了中午。韓岡昨日約定上門拜訪的時間是在午后。程頤放下了手中的書,看看外面的陽光:“韓玉昆快要到了吧?”
程顥搖搖頭:“還沒聽到喝道聲呢!畢竟是第一天升堂,也不知要耽擱多久。”程家并不富裕,宅院狹小,坐在家中的后院,都能聽見前面大街上來往宅邸的貨郎唱著的太平歌。
但程家的司閽這時匆匆的從前院跑了過來,連一向提醒他的禮儀規矩都忘了一干二凈。在大程小程兩位名儒面前直喘著氣:“小韓龍圖到了,正在外面求見。”
程顥程頤也沒能料到,韓岡并沒有穿著紫袍金帶,也沒有帶著他的旗牌,而是換了便服,輕車簡從的抵達了程府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