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一年之中最熱的一段日子,雨水雖然不少,但掛在天上的艷陽,依然是熾烈得能將地面曬得裂開來。
船艙兩邊的窗戶敞開著,兩岸的堤壩、草木清晰入眼,就是感覺不到一星半點來自于水面上的涼風。
隨行的伴當給韓岡打著扇,但照樣還是熱,如同蒸籠一般。
韓岡已經懷念起京城的日子,到了夏天,半年前存放在冰窯里的冰塊,就能拿出來用了。可惜襄州冬季無冰,否則以韓岡的身份,在船艙里放上十幾桶冰塊來降溫還是不難的。
離唐州已經不遠了,堤岸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最多半日功夫就就能抵達。
從五月開始動工,方城埡口的軌道已經快要修成了。韓岡在家休養了沒幾日,就又要離開襄州,前往唐州。完工在即,他這位主事者在情在理都得去一趟,總不能就此袖手不理。
不過配套的設施還沒有修好。軌道兩端連接的都是運河,要將貨物從水上轉到陸上,再從陸上轉到水上,兩處的港口要有一年轉運兩百萬石到三百萬石的能力,眼下只能運送筑路原材料的碼頭運力當然是遠遠不夠。
在沈括主持堰壩、船閘等工程完工前,方城埡口軌道至少要撐上四五年的樣子,碼頭上的建設自然不能偷工減料。倉庫、棧橋什么的,都得修好。想要投入使用,大約得等到九月底的樣子。
“船已經多起來了。”方興在韓岡身后說著,轉運使的勾當官透過船艙敞開的窗戶,望向水面。極目一望,漢水之上,大小船只已是數以百計,“當是聽說襄漢漕運快要開通了。”
“商人若是耳目不靈,又怎么做生意。”韓岡輕笑了一聲。
他的表弟可是早在李信任職荊南的時候,就將順豐行的招牌掛到了襄州來。雖然一直以來,擺在外面的只有個小門面,但當韓岡將有意重啟襄漢漕運的想法在信上說過之后,馮從義預計到了漕運暢通之后的情況,便立刻在襄州城外的漢水邊買了十幾頃地,準備修建庫房。
不過這一片地離著后來確定要擴建的碼頭位置稍遠,雖然有些讓人遺憾,可不招忌諱也算是個好處。且只要將軌道一建,也不會比碼頭邊的庫房差到哪里。
另外一件讓韓岡很滿意的就是馮從義不僅僅是一家賺錢,還拉了一批隴西豪商過來一起置地。秦鳳、熙河的都有,甚至還有幾家有錢且有見識的蕃部,要借著襄漢漕運這個東風,將勢力在荊楚之地擴張開來。隴右、京城、廣西還有荊楚,隨著韓岡的步伐,一個名為雍商的團體,也正在逐漸形成之中,并逐步擴張著勢力。
“方城山擋了襄漢漕運百多年,人人望之興嘆。如今能有暢通無阻的一天,全都是龍圖的功勞……”韓岡正想著雍商集團未來的發展,方興則在一旁將馬屁拍得興致高昂。
“好了。”韓岡搖搖頭打斷他的奉承,“還不到慶功的時候,等到冬天,第一船糧食運抵京城,才算是初見成效。”
方興躬身受教,韓岡指著外面的民船,“漕運開通是九月底。而到十一月中旬,京畿的河道就要上凍了。三十天到四十天的時間,能運送多少綱糧入京,就決定了這一次能收到多少功勞。襄州眼下的綱糧有一百一十萬石,這是定例要送到揚州走汴河的。但等到秋天完稅之后,還將有六十萬石入庫。舊年也是同樣要運去揚州,等明年開春汴河漕運重啟之后,一并送入京中。今年就不一樣,有了襄漢漕運。能通過襄漢漕運從這六十萬石里面送多少入京,就看你的本事了。”
韓岡是將今年漕運發送的工作交給了方興全盤處置,方興明白機會難得:“龍圖放心,下官一定竭盡全力。”
韓岡點點頭,“這件事交給你我也就放心了。辦得好的話,明年我薦你入襄漢發運司,也便是順理成章。”
方興用力的點頭,臉上帶著興奮和期盼。像他這樣的沒有一個進士出身的官員,想要從選人轉官已經千難萬難,再想從京官晉身朝官,那就更難了。別說是韓岡的幕僚,就是宰相的幕僚,都少有機會能轉官。已經三十多歲快四十歲的的人了,一造青云的機會就在眼前,哪里可能會放過?
知道方興不可能會懈怠,韓岡也就不會費口舌。輔佐他韓岡開通襄漢漕渠的這份功勞,足夠方興晉身朝官行列了。為了主持襄漢漕運,朝廷肯定要成立一個新的發運司衙門,方興雖然遠不夠資格擔任發運使——沈括肯定夠資格,就不知道他愿意還是不愿意——但新晉的朝官充任發運判官,只要加個權發遣的前綴,也能勉強夠得上。
韓岡望著舷窗外的粼粼水光,“襄漢漕運一通,荊湖、京西的戶口自當日漸增多,兩廣藉此也能與中原聯系得更加緊密。看著只是條補充汴河水運的漕渠而已,但實際上,卻事關天下的百年大計,不得不慎重。”
韓岡眼光之長遠,早已將方興懾服,他很鄭重的再次行禮:“下官明白,一定會慎重小心,盡心盡力。”
在船艙中沒有熱多久,韓岡所乘的官船便到了唐州城外的碼頭上,事前得到通報,沈括已經出城來迎接,正站在棧橋上。
“勞煩存中兄久候。”
韓岡下了船便上前行禮,一起一拜,卻對沈括臉上的新傷視而不見。想來沈括也是希望所有人都不去關注他家后院葡萄架子的事。
“玉昆,襄漢漕渠這么大的事,你可是放得開手!”沈括笑著抱怨,“在這棧橋上等著你到沒什么,隔幾日就要幫你跑一次方城縣,可是馬都跑瘦了。”
“能者多勞。”韓岡笑笑,又疑惑的問道,“方城山中的軌道,按部就班而已,又無大事,存中兄怎么數日一去方城?”
“山洪難道不是大事?”沈括反問。
“難道是壞了堤壩,還是毀了道路?”韓岡隨口問著。其實看到沈括臉上的表情就清楚了,要是當真發生這等情況,沈括不會這般輕松。
“七天前,唐州暴雨下了兩日,方城山山洪直泄而下。方城埡口中的溪水暴漲,差點就淹上了堤壩,幸好兩座木橋修得堅固,在水中紋絲不動。雨停后的幾日,橋下洪水滔滔,而橋上照樣是車輪滾滾,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這是李誡的功勞啊……”
韓岡聽著沈括的介紹,滿意的點著頭。唐州緊鄰襄州,暴雨山洪的消息早就收到了。當時韓岡還提著一份心,現在看來,還是多慮了。
經受住考驗的當然不是當初韓岡與李誡說定的石拱橋。從山里采石,再運來修起,就算只是數丈跨度的小橋,以此時的工程技術水平,也要一年半載的時間。
軌道對于襄漢漕運來說,本來就是暫時性的替代品,最終還是要修建水道,讓船只可以從襄陽直抵京城。在韓岡的計劃中,也只是讓軌道從礦山和碼頭進入道路交通的范疇,同時盡快打通襄漢漕運。
所以最后還是決定使用木質結構的橋梁。李誡帶著幾名大工匠絞盡腦汁的去設計,最后造出來的木橋,雖然是拱橋的形制,但橋面的坡度足夠平緩,比起汴河上常見的高拱如虹的虹橋,更適合有軌馬車的通行。
兩座新建的木拱橋通過了洪水的考驗,而這段時間每日都有大量的原材料從橋上通過,最重幾乎達到三萬斤的有軌馬車,木質的橋梁也承受了下來。日后改運綱糧,也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了。
韓岡聽沈括說著前些日子的山洪,一起往城中去。
進了城,韓岡突然想起了什么:“對了,襄州的港口正要擴建,漕司也需派人去配合州中。只是韓岡身邊人手不足,不知存中兄可有何推薦。”不待沈括提名,韓岡跟著道,“存中兄家學淵源,想必博毅的治事之材也是極好的。”
沈括的臉上有些尷尬,他的長子博毅,前些日子被張氏找了個借口趕出家門,不得已安排在府外居住,時不時的還送些錢過去。但這件事給張氏知道后就是不依不饒,當著兒女的面大罵沈括。
韓岡眼下指名長子博毅作為他的幕僚去襄州,肯定是知道此事后,幫他一個忙。就在馬上向韓岡行了一禮,卻不再多說什么。
韓岡平平淡淡的點了點頭,也不提這件事了。他雖然身在襄州,但耳目還留在唐州,總不會對鬧得這么大的事情毫不知情。
自家的私事,鬧得遠近皆知,沈括免不了有些尷尬。靜靜的陪著韓岡走了一段路,才忽然指著前面一排樓閣——那是唐州城中的驛館,“新近就任信陽軍的范堯夫剛剛到了唐州,正在驛館之中,不知玉昆你見與不見?”
“存中兄是說笑吧,去信陽軍怎么可能會走到了唐州來?難道范堯夫迷路了不成?”韓岡雖是這般說,但也明白沈括就是說笑,也不會拿著毫不相干的范純仁來開玩笑。
可范純仁要想上任,從穎昌府今許昌直接南下就行了,經過蔡州就是信陽軍,這一條路幾乎就是向南的直路,有必要走唐鄧,多繞個幾百……不對,韓岡搖搖頭,這一千里都有了。
韓岡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范純仁繞這么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