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商人們竊竊私語的時候,前來觀禮的官員基本上都抵達了。
今天來到方城縣的有官員、有商人,還有被請來參加表演的官妓,在這么多雙眼睛的注視下,第一列滿載著綱糧的有軌馬車,即將要運過方城山。
方城軌道投入使用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在山陰山陽兩港的碼頭修好前的一個月的試運營階段,以經過核算過的成本價,將軌道運力開放給普通的行人商旅。讓他們可以體現享受一下軌道運輸的好處。
經過了一個月的磨合,山陽港和山陰港中應付差事的官吏、士兵,都已經熟悉了手上的工作,在官員、商人云集的時刻,也不見他們有什么慌亂,一切井井有條。
沈括前兩天就到了方城縣,今天一大早就往山陽港這邊來了。前任翰林、現任知州,沈括的到來,立刻讓港中沸騰了。在他的身后則更是多達二十余人,有一半是來自于州中的教坊司。
“方管勾,韓龍圖還沒來嗎?”方城知縣向方興詢問著。
方興搖搖頭:“龍圖不會來的。前兩天,龍圖還派人來信說,等功成之后將擺酒慶賀。”
其言下之意,自然就是現在的開通典禮,他是不準備參加了。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方城知縣進一步追問。
方興搖頭,他雖然是幕僚,但并不代表他知道韓岡的個人私事。比起在白馬縣拯救災傷的時候,他和韓岡更多的已經是上下級的關系。
他瞥了一眼方城知縣,這名已經有中年富態的官員,眼中滿是由熱切轉化下來的失望。
‘運氣還當真不好。’方興想著,要是韓岡來了,好歹能混個臉熟。
“今天來的人還真多。”方興打岔道,“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來看熱鬧,有多少是打算乘車去北面?又有多少是打算走想喊道徐漕運昌塘”
方城知縣依然沒精打采,隨口應付著:“三一三十一吧。”
“在下倒覺得還是準備坐車的為多。”方興說道,“水運應該還不多,畢竟還沒有了解到運費的多寡問題。都是穩重行事的。”
單純的水運,成本十分低廉,但襄漢漕運中間要經過方城軌道,加大了運輸成本。不過趨之若鶩還是很多,一部分人想著坐一坐有軌馬車,就當是嘗個鮮。
“不過眼下已經沒有多余的運力了,只能讓他們失望而歸。”方興對著方城知縣笑嘆道,“今年是特殊情況,要在四十天內將六十萬石綱糧運進京城,沒有多余的空閑供給客運。等到明年,情況就能好上不少。”
“好?!……”方城知縣勉強提起精神,冷笑的雙唇上多了兩分乖戾,“不知乘坐這方城軌道,收的稅歸誰,繳納的費用又歸誰?”
方興臉上的微笑沒有了,眼神也變得凌厲起來,這是在撒氣呢,還是當真打算爭一下稅費的歸屬?
對于地方州縣和代表朝廷的監司來說,權益的分配才是第一位的。
方城軌道是漕運交通的一部分。船行水上,沒有說收通行費的規矩。在軌道的客運和貨運交通開張之前,沒有人意識到這是一門能賺錢的買賣——‘也許除了制定了規程的韓岡’,方興想著——但眼下,只要看到商人們對軌道的興趣,就都能聽到叮當的銅板聲在響。
軌道設在方城山中,橫跨汝州、唐州,試問通過軌道賺取的收入該算是誰家的?
以襄漢漕運的重要性,客運和貨運的收入,一年下來,十數萬貫總是有的。如果汝州和唐州二一添作五,兩州的知州,以及方城縣和葉縣的知縣,都能得到一個優良的考績,而且還能從其中混水摸魚一番。但這筆錢,如果算進轉運司的賬本中,對于轉運使也是一樣的有好處。
盯著方城知縣好一陣,方興忽而展顏笑道:“過稅的話,漕司當然不會跟州縣爭。”
方城知縣沒有被糊弄過去,“除了山陽港,唐州還有哪里能收過稅?”
在普通官道上,商人帶著貨物穿州過縣,少不了有稅卡伺候。商貨過一道關就是百分之二的稅——這叫做過稅。
為什么說‘千里不販糴,百里不販樵’,就是米和柴的利潤太小,運費和稅金一扣,運得越遠虧得越多。就算賣的不是米柴等家常物,只賣些絲絹、棉布、藥材、香料等貴重貨物,也照樣要付出成本的大半乃是數倍的稅費。在原產地或是上貨的港口賣得還算便宜的商貨,到了京城,就是幾倍幾倍猛漲。
所以商人們恨透了稅卡,卻又不得不繳稅。又不是販私鹽,能挑著擔子在山里走小路,他們這等商人能不的能帶的動自家的,就是能帶著進了山中,多半就給人搶了。說是太平盛世,但這天下,也只有出了黃巢這樣的狠角色的鹽梟,才有膽量在荒山野嶺中穿行。
但在軌道上奔行的車輛怎么收稅?
軌道很明顯有個特點,就是不能隨意停擺。一旦馬車在軌道上停下來那就不知要耽擱多少時間,就這么一條路,后面的車子超不到前面去,前面停了,后面就必須停。這么一來,整條路都不得不中斷。
所以在韓岡制定規程中,所有的有軌馬車,在路上都不能隨意停下來。如果挽馬出事了,丟下馬繼續上路,如果車子壞了,就要把車子拉下軌道,絕不能空占著道路。
所有的車夫和押車在韓岡的要求下,都經過了上崗前培訓,一干應急預案應是讓他們背了下來,一旦沒有依照預案處理緊急事件,那就是絕無二話的重罰。
既然在兩條路軌上奔馳的馬車不可能停下來,更不能在道路上拉上一道鹿角坐地分財,想要在對坐在有軌馬車上的乘客和貨主收稅,就只有在上車和下車的時候。
稅卡一個縣少的設一個,多的能設兩三個,這是處于交通要道上的各州縣極重要的財政來源,同時更是當地官員胥吏們的聚寶盆,他們從道路上弄到的財物遠比官府要多得多。可商旅行人一旦在山陰、山陽港上了船,船只穿州過縣,稅卡還有什么用?
其實方城軌道還好,僅是六十里而已,只與唐州方城、汝州葉縣有瓜葛,就是綿長的兩段漕渠,也有汴河或是京東五丈河的前例可以依循。
但如果日后修建更長的軌道,兩百里、三百里,穿越多個州府,那問題就嚴重了,會造成大量稅收流失。
“韓龍圖那里據說已經有了腹案。”
“什么腹案?”
“即是腹案,在下如何得知?”方興笑道,“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龍圖是不會讓朝廷虧錢的。”
低頭批閱著永遠也不見減少的公文,呂惠卿突然抬起頭來,“京西的漕糧大概就要開始運送了。”
“襄漢漕運應該是今天還是明天才開通吧?”呂升卿驚訝道。“不是說要等山陰、山陽兩港的碼頭修好后,才會開始運糧嗎?”
“碼頭沒修好,運不了綱糧。不過普通的行人已經可以走這條線了,都已經開通一個月了。乘坐過方城軌道上的有軌馬車的,已經有不少人抵達京城了。”
“贊好的多,還是罵的多?”呂升卿問道。
“倒是沒聽到幾人在罵,多是叫好的。花費少、速度快,”呂惠卿漫不經意的將手上的公事放到一邊去,“等京西事了,我倒想提議讓他去河北主持修造軌道。不知他是想著獨占全功?還是愿意大家分一分的好?”
“這不是分不分功的事。”呂升卿搖搖頭,“有人想著一步登天,去烏寺呵佛罵祖一巡,就能直沖云霄。而韓岡是一心做事,比起走御史之路,更得圣心。就算強去掛個名字,最后也是得罪人。反正他又回不了京城,他如果想去河北,讓他自己上書好了,何苦去招惹他?”
其實呂惠卿很清楚,韓岡在外做事,得到的成果有助于國,對穩定朝堂的政局有莫大的好處。既然如此當然就不能讓韓岡回京,得讓他一個路一個州的跑過去。
朝堂上的政爭,最常見的結果就是一方得勢,一方出外。失敗的一方,并不會受到太大的責罰。不能在朝中任職,就是政治失敗的象征。
韓岡眼下既然要在外任官一段不短的時間,朝堂上的重臣,沒一個愿意去跟他過不去。天子不敢重用他,不代表天子不期待他的成果,若是有人干擾到韓岡做的正經事,天子也不會輕饒。只是呂惠卿另有想法。
“找個看起來沒關系的,讓他提議在河北鋪設軌道。運兵、阻敵的好處讓他好生的說上一說。”呂惠卿抬手阻止想勸諫的弟弟,“王禹玉想著穩住相位,竟然支持種諤直攻興靈。正好眼下有這個機會,擋他一下也是好的。”
“韓岡支持種諤?”
呂惠卿搖頭:“這就不知道了,不過也沒必要知道。我這不是讓他可以繼續立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