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載身前沒有置產,絕大部分的財產都送進了橫渠書院這個無底洞。在他去世之后,張家的遺孀遺孤甚至連他的后事都辦不起。還是幾個學生,加上馮從義代表遠在廣西的韓岡,一起料理的后事,在橫渠鎮外張載父母的墳地邊安葬。
在這之后,韓岡又指派馮從義幫張家置辦了五百畝地,以保證自己的師母師弟的生活。在他的領頭下,其他學生也零零碎碎湊了三百畝出來。只是這八百畝地,分布在鳳翔府、京兆府、邠州、渭州的四個州府包括郿縣在內的八個縣里,收起帳來不僅僅是麻煩,而是讓人痛苦了。
不是因為湊地皮的人太多,導致土地零碎——韓岡送的五百畝,也分散在三個縣中——而是因為在大宋任何一個內地州縣,想要買到能有正常產出的大片田地的幾率幾乎為零,根本做不到。
做地主的沒有不想將自己的土地連成一片——韓岡當年之所以會被人陷害,也不過是李癩子想要韓家的三畝菜田,好將家中的河灘田連成一片——但心想事成的寥寥無幾,除非有幾代人的經營,否則家里的田產都是東邊一片,西邊一片,能有十幾畝整地都算大片了。
而且這個時代,土地交易頻繁,有說法是‘千年田易八百主’,許多土地幾年就換一個主,不僅僅是在商業氣氛濃厚的南方如此,就是視土地為生命的北方地主,也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買地賣地,而且整地零賣的情況很多,一百畝地,今天送禮賣三畝,明天還債再賣五畝,再完整的田地,幾年下來就成了。想要將分散的土地重新拼湊在一塊兒,那目標田地的主人怎么可能還不趁著良機,抬高價碼?
但為了解決八百畝地收賬困難的問題,后來依然是馮從義和張載的學生們出手,靠著在關西大戶中的人脈,幫著賣地置地換地,最后得到的田地還是八百畝,不過集中在鳳翔府內的郿縣、盩厔、扶風、岐山四個縣中,同在一府,收賬也方便多了。
聽到今年租稅收繳得差不多了,蘇昞點著頭,一幅很是滿意的樣子,“子厚先生為人寬和,,現在師母師弟也是一般,再不幫忙照看著,遲早會被下人所其欺。”
“季明兄說得是,小弟一定會注意照看的,這段時間可沒有少跑亂。”拍胸脯保證過后,他試探的問道:“不知最近有什么喜事?怎么季明兄一下變得春風滿面。”
蘇昞也不瞞人:“是玉昆那邊的事。”
“襄漢漕運成功了?”慕容復驚訝的叫道,“六十萬石綱糧這么快就運到了?!”
“那下面是不是河北軌道該拿上臺面了?”游師雄在戰略上眼光,張門弟子中能排前三。一條馬車速度的運輸線,對國家戰略的影響不言而喻,他看出其中門道的時候不比任何人晚。
“都不是,你們說的還沒有登上臺面,”蘇昞搖搖頭,從袖子里摸出一卷書來。“你先看這一卷的內容再說,”他對著游師雄說道。
游師雄疑惑不解,接過來一看,臉色全都變了。抬頭驚問:“這是真的?!”
慕容武好奇的探著頭,就在游師雄的手中看到了讓蘇昞變得神神秘秘、而游師雄本人差點跳起來的報告。
竟然是種痘。
慕容武不懷疑韓岡的能力,但韓岡放出種痘法的時機很成問題,在官場上稍有眼色的,都能看得出其中有點不對勁。藏了十年了,再藏個兩年也沒什么關系,等到有關軌道的功勞先拿到手再說。選擇當下放出來,理由當然只有一個,“這是何苦呢,再等兩年也沒有關系。”
但蘇昞不這樣看,“玉昆所學講究以實為憑,玉昆精研格物之道,格出了其中的道理。又有誰能說一句不對?”
世人是現實的,韓岡通過板甲、飛船、軌道,再加上如今的牛痘,一步步的樹立起了無人能動搖的權威,他在學術上的觀點,自然也就如同天子的金口玉言一般,對其他學派擁有了壓倒性的優勢。
可以說,程頤入關中后的多日辛苦,韓岡只用了區區四個字,就將他打回了原形。
蘇昞興奮無比,但游師雄和慕容武則是面面相覷。以兩人的政治智慧,哪里看不出韓岡為此付出了什么樣的代價?
看蘇昞的樣子,只在乎能不能維系氣學道統,但游師雄和慕容武卻要為韓岡擔心他日后的前途——這同樣事關所有張門弟子。
“前五名皇子接連夭折,還有三位公主也是一樣,其中多半就有因痘瘡而夭折的。”游師雄聲音干澀無比,“玉昆不愿有傷圣德,故而隱匿至今。但天子那里還不知會怎么想,萬一有個奸佞進讒言……。”
“玉昆既然將事情做出來了,肯定是考慮過了后果,你我也不必為他擔心。”蘇昞讓游師雄和慕容武不必操心太多。
可游師雄和慕容武又哪里能不擔心,當韓岡的奏章送到預案前,惹怒天子幾乎是必然的,而且還少不了會升起猜忌之心。韓岡還不能抱怨,他所玩的就是這樣的游戲。
蘇昞現在的心情最平和:“有了玉昆的種痘免疫法,所有人的心都能安定下來。”
蘇昞雖然沒有明說出來,但前日看到韓岡讓人送來的《桂窗叢談》時,早已被韓岡的選擇給觸動了,還激動了很久。他在官場混跡多年,韓岡付出的代價蘇昞難道能不知道,如此胸襟和見識的人物,的確是是世所罕有。
韓岡雖然人在京西,但心還在氣學上。為了維護氣學一脈的根基,寧可放棄光明燦爛的前程,也要堅持心中的信念,這才是真正的儒者。韓岡都能做到,他為何不能做到?
“愚兄準備辭官了。”蘇昞說得真誠,他此前只是辭了差遣,不去候闕,但在收到韓岡的來信后,就準備離開官場了,“雖然蘇昞所學有限,不及子厚先生之十一,但同列張學門墻,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玉昆一人苦撐大局。”
游師雄和慕容武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無奈和嘆息。蘇昞這樣的知名前輩,都給韓岡帶下了水。
還有韓岡,怎么就那樣的死心眼?韓岡平時看著多精明厲害的一個人,當初跟他岳父因學派不同而鬧得差點翻臉,都有可能是做給天子看的,但這一次的表現實在是有辱過去立下的赫赫名望,難道他認為使天子的子嗣不再受痘瘡困擾的功勞,能讓他繼續高歌猛進下去?
但兩人無奈歸無奈,韓岡的選擇讓他們也無法指摘,最后只能干脆了當的讓韓岡繼續守著下去。
襄漢漕運的啟動,使得襄州不僅成為物資集散中心,同時也成了信息情報的集散中心。
汴水上的兩個轉運中樞揚州和泗州,京城大商號至少會在其中一處設立分號。如今的襄州,也有成為另一處商行聚集的中心城市的趨勢。
就在伏龍山中、黃庸還沒有登門造訪韓岡的時候,種痘免疫的傳說就已經以襄州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散布開來。這個消息沿著溝通南北的通道,北上京畿,南下荊湖,不數日就傳遍了沿線的各大州府,最后隨著不斷運抵京城的綱糧抵達了京師地界。
為了推行手實法,呂惠卿前些日子將呂升卿外放做了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俗稱的府界提點。呂惠卿是打算在京城做個樣板做出來,讓朝堂上下都看一看手實法的成果。
呂升卿要為兄分憂,現在是忙里忙外。由于府界提點衙門因為韓岡的緣故,在熙寧七年搬到了白馬縣。呂升卿就不得不前往白馬縣,隔上好一陣才能回一趟京城。
不過呂升卿更多的時候,還是在開封府轄下的十八個縣中來回跑。接觸的人多,走的道路也多,聽到的消息自然同樣的多。種痘法出現在京西的消息,很快就傳入呂升卿的耳中。
剛開始僅僅是一兩句話,說有這回事而已。呂升卿哪里會當真,只當做笑話跟自己的幕僚說。但等到個中細節隨著時間的推移一步步的補充完整,他心中頓時就火燒火燎。急忙丟下手上所有的事,找了個借口跑回了京城。
回到家中,呂惠卿還沒有回來。他在書房坐立不安的等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等到呂惠卿回來。呂升卿草草的行禮問好,就急著道:“大哥,你聽說了吧?外面都在傳韓岡發明了種痘之術,能防痘瘡了!”
呂惠卿仿佛沒聽到呂升卿的話,坐下來,抬起眼,慢悠悠的嘆道:“建國公昨夜病卒。”
“啊?”呂升卿一時沒反應過來。
“韓岡的奏章是今天早上到的。”呂惠卿語氣平和的就像是寒暄時聊著天氣:“而皇第七子建國公在昨夜夭折了……”停了一停,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是痘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