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裝糊涂,章惇卻不會信他真的聽不明白,“有些話,玉昆你是說得太多了。所謂畫蛇添足,要是玉昆你能藏去一半話,這一次的風波也會小一點。”
他霍然站定,一下變得銳利的眼神壓著韓岡:“別說什么不想欺隱,不想遮掩師長的功德,要是你那位孫師當真有心功名,這么多年來,早就該站出來了。你將人痘之法瞞了十年,從道理上,沒人敢說你有錯,御史臺中這一次也的確沒人敢在這方面做文章,而天子,更是不能以此降罪于你。但在天子留下一根刺,從來都不是什么好事。這一根刺的份量,在許多關鍵的時候,能一下改變天子心中的決斷。玉昆……你是聚九州之鐵,鑄此一錯啊!”
韓岡也站定了,毫不動搖的與章惇對視,“小弟也不瞞子厚兄,在決定怎么說之前,韓岡是猶豫了很久,不過權衡利弊之下,還是選擇了現在的做法。不敢貪師長之功為己功,這的確只是一部分理由。更重要的,小弟只是想表明,莫說是師長,就是真仙,也不能是說什么就信什么。必須是有所思,有所辨。做學問嘛,必先博學之,繼而審問之,而后慎思之、明辨之,最后一切了然于胸,方可篤行之!”
“……聽說洛陽的小程已經進關中了?還有藍田呂家為其鼓吹?”章惇默然片刻,問道。
韓岡沉默的點了點頭。
章惇搖了搖頭,忽而一笑:“還是明白不了你的想法。不過有玉昆你在,氣學大興可期。”
韓岡同是搖頭,發自內心的感慨,“還差得遠啊!”
此時雪停了,天色漸漸亮了,云層也一點點變得發白。對于平民百姓來說,一天的奔忙也開始了,路上的馬車多了起來。
章惇的雙眼追逐著一輛四輪馬車——這是近兩年軌道車出現之后,才在京城中興起的,
“聽說軍器監已經造出了鐵輪車了。車輪外裝設鐵瓦,車輪內轂以方形鐵條為車锏。能耐磨損,使用可以長久。”
“鐵輪車?”韓岡一臉驚訝,“都做到這一步了?”他都沒想到,軍器監在鋼鐵制造上的技術進步,竟然已經到了這一步。
“玉昆你還不知道。”章惇見韓岡搖頭,笑道:“玉昆你頒下的懸賞,天子也認可了。這幾年,軍器監的工匠們為了一個官身,哪個會不拼命?”
他沖著韓岡又笑了笑:“不過現在還只有個鐵輪車,不知玉昆你所說的鐵船什么時候能問世?”
“……恐怕還要很長時間。”韓岡聲音略沉,“都得熬時間……”
“愚兄的情況跟玉昆你一樣,年資淺薄,都得再熬上一陣了。”章惇對著天空嘆了一口長氣,“終比不上呂吉甫的運氣。”
章惇現在才四十四歲,過了年四十五。盡管比之韓岡的確年長許多,甚至可以算是兩輩人,但在宰執官中,依然年輕的讓人嫉妒。
呂惠卿四十七歲,做了四年多的執政,但他想要升任宰相,恐怕還要有番不小的波折,甚至說成是狂濤巨浪也可以,不一定能渡得過去。
“呂吉甫的手實法已經推行有一陣子了。”韓岡低聲說著。
章惇轉頭過來,微帶諷刺的笑說著:“玉昆你之前是京西都轉運使吧?”
“之前在京西,心思一直放在襄漢漕運和種痘法上,這些事全都丟給了下面的人去管,也沒得去多問。”
章惇搖搖頭:“呂吉甫的情況不太妙……玉昆你在京西,不理手實法之事,應當也不只是忙得沒有時間吧?”
韓岡也不瞞章惇:“免役法、便民貸、市易法,對富戶已經是刮了一層又一層。不是不能刮,而是太招人恨,家岳鎮得住,可呂吉甫他壓不住陣腳啊。前面幾條法度已經將富戶的浮財刮得大半下來,該見好就收,省得人家拼命。可呂吉甫倒好,現在還要將人的命.根子都要剮下來,能不狗急跳墻嗎?”
手實法是讓百姓自己申報家產,以確定戶等和稅負,基本上是針對富戶的。先不說自住的房屋和非租佃取息的自耕田只折算成實際價值的五分之一,就是呂惠卿為防止財產申報不實,張榜鼓勵告發,告發成功的以隱瞞的財產三分之一來犒賞告發者,也是明明白白盯著富戶。
試問有幾人會去告四等戶、五等戶隱瞞財產?告一次還不一定能拿回一兩貫的獎勵。全是盯著一等戶、二等戶來,甚至膽子大的,盯著形勢戶和官戶。
這是動搖官紳們的根基,將他們變成眾矢之的。地方上的反彈,可想而知。現在反對手實法的第一條,就是敗壞地方風氣,儒家重教化,敗壞風氣的罪名呂惠卿壓不住;第二就是借助民田買賣頻繁,不易計算來做理由。軟硬兼施,抵制呂惠卿的手實法。
前天在崇政殿上,韓岡就發現呂惠卿太過于沉默了,這個他一向喜歡統掌大權的性子完全不合。
想必他也是感覺到了身上越來越重的壓力吧?
在有王安石的時候,一切壓力都由王安石這根頂梁柱承擔了,他們只要做好自己的一攤事就夠了,不用擔負起多少抵御外敵的任務。當王安石離去后,遮風擋雨的參天大樹不再有,推行新法的一切壓力和后果都要自己擔負,呂惠卿就明顯的壓不住陣腳了。
人總是高估自己的作用,而忽視他人的功績。在呂惠卿開始推行手實法之前,有沒有考慮過自己能不能擔負得起王安石的角色?有沒有考慮過,王安石能將新法堅持到底,到底消耗多少政治資本?韓岡估計他多半是沒有,不然也不會興沖沖的推行手實法。
如果呂惠卿能放棄自己的那一份雄心壯志,做到蕭規曹隨,維護王安石留下的法度,最多也只是稍作休整,那么在便民貸、免役法、市易法的阻力都給鏟除了的現在,他會做得十分輕松愉快,升任宰相也是指日可待。
可惜的是呂惠卿的心氣太高了。也許是他想證明自己的能力,但選擇的手段完完全全的錯了。眼下手實法一旦失敗,作為主持者的呂惠卿。在政事堂中,也坐不了多久了。
韓岡暗嘆,這么一個聰明絕頂的人物,只因身在局中,就變得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眼下對手的反撲可以說是十分激烈,從章惇身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像他這樣的高官會不得不離京就郡,從來不是經濟原因,而只會是政治原因。
“呂吉甫有說要來嗎?”韓岡問道。
“兔死狐悲,如何會不來?”章惇嘆了一聲,“昨天已經派人來說過了,從崇政殿出來后就會到,如今京城中也沒幾人能要他相送了。”
韓岡一瞥眼,捕捉到了章惇眉宇間濃濃的憂色。
的確是沒幾人了。當年跟隨王安石起家的新黨成員還剩多少?
貶斥的貶斥,叛離的叛離,現在還在朝堂上的那些人,基本上都是新黨大興之后,依附過來的投機者。
如蔡確之輩,他們對新法的認同,永遠也不可能比得上呂惠卿、章惇這般堅定。這一干盤踞在臺上的朝臣們,只要天子還偏向新法,他們就會堅持新法,同時借用新法的名義打壓政敵,來維護自己的權力。可要是天子開始厭棄新法呢,又有多少會堅持到底,毫不動搖?
在外界看來,他們的確是新黨,可在章惇和呂惠卿眼中,要說他們是新黨?那就是笑話了。
韓岡為眼下新黨的處境感到遺憾,這可以說是典型的劣幣驅逐良幣,真正有心于國的逐漸被壓制、驅逐,而投機者卻趁勢而起,占據了越來越重要的地位。
章惇卻突然振奮起來:“凡事必有波折,潮起潮漲也是自然之道。眼下雖有頹勢,并不代表日后不能卷土重來。愚兄試問玉昆,到了眼下這一步,新法可廢否?”
“……當然不可能!只要天子在一日,這新法就會留一日。”
韓岡的話有幾分悖逆了,章惇瞥了韓岡一眼,就聽他繼續說道:“推行新法,雖是家岳、呂吉甫和子厚兄并力施為,但更是天子一意堅持下來的結果。如今天下的大好局勢,都是因新法而來。換作是仁宗、英宗之時,哪里可能會想著一邊抵御契丹,一邊出兵攻打西夏?”
章惇點頭:“恐怕只要契丹一表現出支持西夏的想法,朝堂上的宰輔們都會立刻心驚膽戰的派出使臣,送錢送絹,說上滿口的好話,將雄心壯志就此打住。”
“就是幾年前的情況也是如此,幸好將新法堅持下來了。”韓岡說道。
“所以說,眼下離開就離開吧,相公不也是有過一落一起嗎?只要新法能夠堅持下去,不出意外的話,兩年后的戰事,就能收回興靈故地。接下里就是更為重要的燕云,那時候才是大丈夫的用武之地,試問眼下朝堂上的那群蠅營狗茍之輩,又有哪個能擔得起這份重擔?”章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韓岡,“舍我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