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東進軍靈州的王中正現在可沒有王舜臣所想那么輕松,就在鳴沙城北方不遠,離峽口青銅峽只有三十多里的地方,秦鳳、熙河聯軍受到了西夏鐵鷂子的夜襲。
王中正所部自從過了天都山之后,一直都有一支多達萬騎的鐵鷂子在阻撓他們的前進。他們不分晝夜的拼死突襲,給宋軍造成了不小的傷亡。
到底是為什么讓這些黨項騎兵——而且是絕對的精銳——奮死拼搏,就是王中正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全軍上下因此都想急著突破他們的阻礙,但王中正本人的才能有限,還有一應蕃軍出工不出力,使得秦鳳、熙河聯軍一路走得步履維艱。
但就在過了鳴沙城后,之前騷擾、阻撓他們的鐵鷂子突然間就撤走了。當這支黨項騎兵在的時候,人人恨其礙事。但當他們離開,自王中正以下卻人人失落,皆以為靈州城已破,這支騎兵或許是被調回興慶府,或許就干脆逃命去也。
靈州既然已破,只能趕得及攻打興慶府。當時王中正曾想加急趕去興慶府,但糧草沒有跟上來。而通往興慶府的前路,被黨項人和涇原軍兩番清洗,肯定不可能找得到糧草,而且剛剛攻下靈州的高遵裕和苗授都肯定無力繼續去攻打興慶府,所以停下來等了一天也沒什么關系。
而這一等,等來的就是鐵鷂子的夜襲。
不得不說,從王中正開始,所有人都給騙了,但運氣卻硬是站在王中正一邊。如果當時沒有因為糧草問題,當即趕去靈州與涇原軍和環慶軍會合,全軍覆沒都有可能。可偏偏宋軍在原地停留了一天,卻反過來讓黨項人誤會了,以為宋軍已經看破了他們的騙局。
僅僅是夜襲的話,鐵鷂子發揮出來的實力,還是奈何不了宋人的營壘——王中正一向膽小,對營壘的防御,一直放在首位——并且在刺猬一般的營壘防線上,碰得頭破血流。如果天亮后,宋軍能出寨反擊的話,說不定還有機會弄出個大捷來。
可惜的是,宋軍這邊因為環慶、涇原兩軍的慘敗而士氣大落。看到一枚枚袍澤的首級,以及身著板甲,在馬上用斬馬刀挑起一個個頭盔的鐵鷂子,許多人都無心作戰,在指揮上出了不少簍子。
為了保護糧草,宋軍不得不出寨維持糧道安全,這就給了鐵鷂子沖鋒陷陣的機會。但結陣后的宋軍,就算士氣衰落,也照樣能讓鐵鷂子吃足苦頭。
最后黃河河畔的這一仗,徹徹底底的變成了一筆爛賬。
三天時間,雙方打得昏天黑地,損失和斬獲兩邊都計算不清了,不是傷亡數量有多大,而是亂得無法統計。而局勢,依然是未分勝負的平局。
歷經鏖戰,現如今的趙隆,決沒有王舜臣想象中的自滿。
他現在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昨日的戰斗中,他殺得一時興起,將捂在臉上的護面給摘了下來,指揮著麾下的士卒。不意當即臉上就中了一石頭,是潑喜軍用旋風砲射出來的飛石。還好距離隔得遠,石子的威力已經不大了,沒傷到骨頭,但腮幫子還是腫了起來。敷了化血化瘀的藥,又用細麻布裹了臉,發出的聲音含含糊糊,讓人很難聽得清。
這一仗下來,將領中,傷員絕不止趙隆一人,統領一部蕃軍的青誼結鬼章都戰死了,其余諸部,也都吃了不小的虧。其實也是吐蕃人不習軍令的緣故,如果是官軍單獨列陣,情況還能好些。
不過鐵鷂子的損失也不小。每一面旗幟下的軍隊,三天下來,明顯單薄了不少。
西賊大軍的突襲突如其來,結果能打成平局,運氣算是很好了。
王中正也為自己的運氣也感到慶幸不已:“幸好行程耽擱了一些,要不然可就徹底完了。”
劉昌祚點了點頭:“嗯,運氣好。”
“要是沒有因為糧草耽擱,堵路的西賊走后,我們至少能走上五十里路,全軍穿過峽口青銅峽。”
“嗯。”劉昌祚沒什么興致的回應道。
“過了峽口,就是興靈。屆時人心松懈,結果決不是現在的樣子。”
“哼……”
“不過若是攻得再快一點,早幾天打到靈州城下,或許能擋住西賊在河渠上做手腳。”
若是在往常,趙隆能開口說話,還能回應主帥兩句,幫他化解緊張情緒。但現在趙隆只能在帳中坐著,幾乎可以算是王中正在自言自語的壯膽,劉昌祚只是哼哼哈哈的發個聲。
劉昌祚運氣不好,沒跟對人,加上隨著資歷,性子越發高傲,沒哪個主帥喜歡他。而且不知道為什么,到了殿上覲見天子的時候,明明腹中錦繡,可偏偏倒不出來,幾次上京詣闕,都沒有在天子面前落個好字。
以至于天子在戰前還特意下詔說,‘劉昌祚奏請多不中理,慮難當一道帥領。’讓劉昌祚聽命于王中正。
趙隆,他也可算是一時名將了,南征北討的經歷都有了,但年紀和資歷差了劉昌祚老遠,他跟劉昌祚交流時,且待理不理的態度也只能咽下一口氣。但王中正是主帥,表面上還是很是平靜,但私底下還不知將劉昌祚恨到什么樣了。
不過劉昌祚的確能打仗,黨項人幾次攻擊都給他領眾輕易擊退。王中正也沒蠢到臨陣奪其兵權的地步。
但眼下帳中的氣氛實在不太妙,趙隆叫了一名親兵進來,自己在他耳邊盡可能用最大的音量來說話,然后讓他傳達出去:“西賊應該打不下去了。”
起頭一句話,就讓王中正一下提起了精神,“當真?!”
“糧草。”劉昌祚低聲道,只有自己能聽見。
幫趙隆傳話的親兵果然道:“西賊只會比我們更缺糧。他們沿著黃河過來的這條路,是苗帥的涇原軍走過的,加上之前那段糾纏,恐怕窖藏的存糧全都給挖出來吃空了。難道還能有余力從后方轉運不成?他們可是一向不擅長運糧。”
要不是之前在龕谷川發現的御莊存糧,要不是涇原路的補給,要不是吐蕃蕃軍將躲進山中的黨項部族像挖耗子洞一樣一家家搜了出來,被耽擱了這么多時間,王中正所統領的這一軍早就因為糧盡而退兵了。
王中正一下興奮起來:“是不是再拖幾日,西賊就得退兵?!”
“韋州。”劉昌祚又低聲插了一句。
這下王中正卻聽到了,疑惑道:“韋州?”
趙隆瞥了劉昌祚一眼,讓親兵轉述給王中正:“正是韋州。涇原、環慶兩路慘敗,只會沿靈州川退往韋州方向。但韋州能不能保得住,卻是說不準。萬一保不住的話,西賊是能繞道我們背后的。”
王中正臉掛了下來,沒人敢將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一群殘兵敗將身上。
就是王中正再不知兵,也知道趙隆來跟他說這番話的意思。受困于糧草的黨項人,多半已經派兵去攻擊韋州,以圖能繞道自家身后。必須要退兵了。
他看看趙隆,又瞅瞅劉昌祚:“誰來殿后?”
沒人殿后,敵前撤軍就是個笑話,但殿后又是個危險的活計,九死一生或許夸張,但生死一半一半卻一點不夸張。
趙隆是提議者,當然是有了心理準備,正要站起身,劉昌祚卻搶先一步:“末將愿領軍殿后。”
對鄜延河東兩軍的詔令,已經發了出去。
基本上跟韓岡的建議差不多,命種諤和李憲收兵,穩住銀州、夏州,和鄜延、河東兩軍之間的。但話沒有說死,臨機處斷之權還是給了前線的將帥。
不過為了制衡種諤,體量軍事的徐禧還從天子那里得到了一份擁有更大權限的密詔。對此韓岡是明確反對的,呂公著、呂惠卿同樣反對,可密詔的風聲雖然聽到了,但沒有公開的詔令,只要天子不承認其存在,任誰也沒辦法再說話。
當然,政事堂和樞密院可以聯袂下一封堂札,宣布沒有兩府諸公簽押的詔令,就是一張廢紙。但這么做,對天子實在是太過針鋒相對,誰也不愿意出這個頭來提議。
很讓人頭疼的問題,不過也算是一個慣例了,抱怨幾句,也只能放在一邊。還有更多的正經事要去做。
前方的戰況,是所有人都殷殷期盼的消息。尤其是王中正所統領的秦鳳、涇原兩軍的情況,更是重中之重,如果王中正失敗了,種諤也就只能回到橫山腳下。如果沒有失敗,那么就有徹底奪占銀夏的機會,甚至反敗為勝的可能。
這一可能性,人人都想把握到。但王珪甚至比起天子來還要緊張三分。
而就在宋國國中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銀夏之地上時,遠在鴛鴦濼的大遼太師兼太傅,終于有了動作,率部抵達了大同府。擺出了隨時可以南侵的姿態。
天下局面由此而興波瀾,一日一變,變動得太厲害,就是韓岡,也無法算計得清楚,耶律乙辛到底是盤算個什么。
難道先嫌宋遼夏三國之間的力量消長,還不夠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