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給折可適的意見拍了板,這一次的合議就算是定了案。
與會眾人向韓岡行禮后離開。韓岡的幕僚全都是氣學弟子,相互之間交情頗深,出門后皆是結伴而行,只有折可適是單獨一人,與他人都隔了好幾步。
韓岡在后面看著,有些頭疼。難道說文武之別差距就那么大?但種建中在同窗學友之中,人緣卻并不差。過去求學時代的交往不談,就是近年來,種建中由文職轉武職,但去拜訪他的同學依然不少。韓岡甚至聽說過他與同學游山玩水,最后作詩唱和的傳聞。
或許還是門戶之見的問題,也有可能是自己的看重讓他受到眾人的敵視。韓岡對此微微皺起眉。不說折家的地位,就是折可適本人在軍事上的才華,也足以對得起郭逵和韓岡對他的看重了。氣學的弟子們若是都這般小家子氣,未免就太讓人失望了。
不過等折可適走到回廊轉角的地方,就見到黃裳和幾個同學一起走了上去搭話。雖然接下來,幾人就轉過了回廊,看不見了身影,但就在那一瞥之間,韓岡倒是看清了他們之間的氣氛并不是針鋒相對的僵硬。
這是好事,如果雙方的交情能繼續進展下去那就好了。
放下了心頭事,韓岡轉回廳中,處理還剩下許多的公務,并等待著妻兒的到來。
“龍圖,夫人她們到了。”入夜前,韓岡的家眷終于抵達了太原城。
一別數月只有書信相通,遠在京城的妻妾兒女,還真是讓韓岡惦念不已。他就是心如鐵石,也不免要思念家人。不能在父母身邊盡孝,也不能在妻兒身邊陪伴,韓岡作為兒子、丈夫和父親很是失職。深閨中,王旖她們也不免有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怨懟,不過看到瘦削了幾分的丈夫,卻把滿心的幽怨拋諸腦后,卻又抱怨起韓岡不會照顧自己,也不知道注意身體。
而小兒女們見到父親,則是雀躍不已。韓岡對兒女雖然在檢查功課時嚴格,但做完功課就管得沒那么嚴了。尤其是在京里的同群牧司任上,韓岡清閑無比,指著自然萬物說著有趣的故事,閑來教習弓馬,帶著兒女一起出外游玩,比起經常掄戒尺打掌心、把三個已經入學開蒙的兒子女兒打得眼淚汪汪的王旖可是寬和多了。
一路車馬勞頓,耗盡了小孩子們的體力。吃飯前還精力旺盛的鬧騰著,吃過飯后,就一個個睜不開眼睛。王旖看了,就讓他們的乳母和貼身侍婢領著去房中睡覺。
家里的孩子回了他們的房,正屋中可就只剩韓岡和妻妾幾人。
沒了外人和小孩子看著,韓岡也不用裝得道貌盎然的樣子,探手攬過王旖的腰,笑道:“這幾月,讓娘子辛苦了。”
王旖白了丈夫一眼,雖說是贊許的好話,可韓岡以現在的動作說出來,總是帶著調笑的味道。
“官人每次回來都這么說,可一旦出外,就把奴家和孩子們都丟到腦后,沒有個半年,就想不到派人來接。”
“官人該不會樂不思蜀了?”周南輕笑著問道。
嚴素心佯作幫韓岡辯解:“官人孤身在外,可是一向潔身自好。”
其實給韓岡送美女的有不少,孤身在外的年輕官員,最容易為女色所吸引,不過韓岡沒空,而且他胃口也被養刁了,庸脂俗粉哪里能看得上,半開玩笑道:“潔身自好那是為夫忙得都沒心思,什么時候清閑下來會考慮的。”
王旖聽了,轉過頭就不理會韓岡。韓岡哭笑不得,“為夫說笑呢,這是吃哪門子的飛醋?”
周南笑道:“姐姐的醋味,不如官人席上放得醋多。”
“三哥哥讓人做的菜是夠酸的。”
山西多面食,因水土原因,又甚為嗜酸。西軍出陣,除了定規的糧秣,以及隨身的糗糒北宋的行軍干糧之外,鹽和醬是少不了的。而河東軍出陣,除了鹽和醬,還要更加一份老醋。為了方便攜帶,軍中以一尺粗布浸在一升老醋中,吸飽了醋之后拿出來晾曬,制成了古代式的方便調料。吃飯時,丟一片醋布到湯里,就是一碗酸湯。
韓岡在河東幾個月,口味在不知不覺間,慢慢的也改了,今晚接風洗塵的酒菜醋味便頗重。
“吃醋?為夫的確醋吃得多了。”韓岡說著慢悠悠的站起身,踱了兩步,就堵在門口。笑容一轉就變得得意:“為夫曾聽聞,醋吃多了生女兒,堿吃多了生兒子。自上任以來每日喝醋,將養了這么多天,正好要試一試管不管用。”
閨房間的秘事不能宣之于外,不過第二天起來,人人都覺得韓岡榮光煥發,精神大振,仿佛變了一個人。
韓岡在河東忙碌于國事,幾個月下來,如同一根被張起的弓弦,被越拉越緊。而王旖、云娘、素心、周南他她們的到來,讓韓岡在生活上也得到充分的照應。一夜過去,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歡愉,精神上也得到了放松,他幾個月來不斷緊繃的神經,也因此而稍稍松弛下來。
但荒于政事是不可能的。就像京城里,每天早上天子和宰執們都免不了崇政殿上的議事。在地方州縣中,每天一大清早,勤快的州官縣官都會召集僚屬,安排下一天的任務。
只是并不是所有的官員都會在例會中堅持太久,像韓岡這樣只要人在治所中就會按時召集僚屬一點也不耽擱的官員,其實算得上是鳳毛麟角,大部分都會沉湎于湖光山色,柳岸楊花,呼朋喚友,飲酒賦詩之中。十年寒窗,可不是為了日夜操勞。
第二天的上午,韓岡便召集了經略司下面的官員,統一了觀點。基本上,韓岡的聲望已經極高,掌握河東經略司沒費他多少力氣,幾位官員皆無膽量頂撞他的決定。盡管他們口雖服,心還不一定服,但在韓岡捅出大簍子之前,他們還只能老實聽話。
當韓岡定了基調,不用多少口舌就讓上下一致同意調遣三千騎兵去協助種諤,而剩下騎兵則協助步卒謹守寨防。
調動騎兵的命令和為此上稟朝堂的奏折剛剛發出去之后不久,韓岡又收到了京城傳來的一則新聞。不動聲色的瀏覽了一遍,他就直接找了個火頭,將小小的紙片給燒了,另外照常用密語做了記錄。
天子近況欠佳的消息沒能讓韓岡動容。不是他不擔心趙頊的健康問題,也不是他不在意趙顥成了大宋天子的后果,只是信上寫明了天子御文德殿主持朝會,既然他還能坐在朝堂上,履行他的職責,那么情況就并不是那么需要擔心。或許天子身體的確不好,但怎么也能拖到幾年之后,就是鹽州全軍覆沒,也不至于當場倒斃。
“……或許吧。”韓岡沒太多把握的低聲自語。又不是能掐會算的半仙,壽數之事還真是不能一口咬定。
趙頊身體不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所以一發病,就城里城外的雞飛狗跳。換做是自己,有幾人會認為藥王弟子的韓玉昆發一陣暈眩,就會命不久長?
韓岡的心中其實一直都有這樣的隱憂。不過這不是他能擔心得來的。眼下的局面,分明是趙頊接連犯錯的結果。要不是他急功近利,連累了前方的將士,不會有如今的窘境。
就不知道徐禧本人有沒有回天之力,鹽州的安危現在只得看他的能耐了。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逆轉成功,這樣的戰例在歷史上并不鮮見。韓岡一直都認為固守鹽州絕不是上佳的選擇,但從來沒有認為這是必敗的結局。
不是韓岡自負,如果換做他自己或是郭逵去,倒有七八成的把握能將鹽州守下來。換作是其他宿將領軍,也絕不會稍遜。若是徐禧能將鹽州的守御之責交給高永能或曲珍其中任何一位,同樣是絕不會像現在一般令人擔心。
但守住銀、夏二州的把握,則是百分之百,順便還能讓攻的西賊和西賊的援軍大半人馬有來無回。上陣廝殺那是要死人的,風險越大,死得就越多。韓岡從來都不認為在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有必要去冒風險,即便那個風險只有兩三成。從面對靈州城開始,他的態度一直如此。
可令人遺憾的,皇帝總是做出錯誤的選擇。眼下不論鹽州成與敗,韓岡本人遠在太原,實是鞭長莫及。不過遼國若是想得寸進尺,只要西軍還沒有被傷到根基,那就只能是白日做夢,韓岡并不介意一腳將他們給踹醒。
不由自主的,腦中就閃過腳踹一群契丹貴人的畫面。半是作嘔,半是自嘲,韓岡一時忍不住就呵呵笑了幾聲。
“官人笑什么?”黑暗中,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韓岡笑聲一收,左手就向美貌的廚娘身上探去:“還沒睡?”
“嗯……”嚴素心不自在的扭了一下,將韓岡的手拍開,“官人不也還沒睡?”
“為夫在想怎么治一治契丹人呢,眼下就屬他們得意!”
“官人有辦法?!”嚴素心手肘支起身子,帶著驚喜的問道。就算對外面的局勢沒有太多了解,她也是知道,哪一方才是大宋真正的威脅。
韓岡輕聲喟嘆:“就因為現在還沒法兒去做,才只能在夜里想想。真的要做的時候,可就是要在白虎節堂里面發號施令了。”
嚴素心安靜了,沒有再多問,嬌軀卻緊靠向了韓岡。似是要用自己身上的暖意,來安慰失意的良人。
韓岡摟著主動貼上來的美妾,一瞬間就明了了嚴素心的心緒變化。雖然自己后面還有沒來得及說出口的一句可以解釋誤會,但這時候卻沒有必要說了。
“不說這些不合時宜的話了。”韓岡翻了個身,在嚴素心耳邊輕笑,“春宵苦短,還是做些合時宜的事。為夫就不信,不能給金娘生出個妹妹來。”
“官人……不要……”
來自胸口上一對小手無力的推拒,伴隨著呢喃低語,韓岡發覺身下的嬌軀一下火熱起來。夜半時分的歡愉,一時散盡了他心中的積郁。
可惜太原府衙中的旖旎春光,只在夜半無人私語時。來自西北兩個方向上的凜冬之時的肅殺,則已如洪流一般向孤懸在鹽州的三萬宋軍將士侵襲而來。
當橫山以北盡被深秋的蕭瑟所籠罩,阻卜對鹽州周邊的騷擾也到達了最高峰。而就在同時,第一面西夏戰旗,出現在鹽州城下。
徐禧懷著胸有成竹的微笑:“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