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回來了……”
前軍主營的東側,李清從主營方向上收回視線。葉孛麻果然還是趕在入夜前回到,不知才扎下營盤,就被招去白池堡,在太后和國相那里究竟得到了什么樣的吩咐。
不過不論是什么吩咐,當不會跟之前離開中軍時梁乙埋說的話。等到明天,自家這一隊多半要打頭陣。
再看了更遠處,鹽州城在夜幕下的陰影,李清掉頭回營。
他麾下四千多人馬所駐扎的營地,離著主營有近一里的距離。位于一座矮坡上,附近有一條河溝,位置更靠近鹽州城一點。
安營扎寨,從來都沒有聚成一團的說法。只要兵力足夠,都是分成數個部分,控制相鄰的幾處要點,在敵軍來襲時占據足夠的地理優勢,同時出入方便,吃喝拉撒等方面也不會互相干擾。
李清倒是很慶幸這一點,他不喜歡跟葉孛麻走得太近,也不方便走得太近。作為西夏國中漢人的代表,李清由于始終全力支持梁氏兄妹,在朝堂上的排位越來越靠前,如今更是統領漢軍,逐漸成了梁家一派的核心,與外姓部族太親近了,必然會引來猜忌。
在把守營門的士兵行禮中,李清走進了自己的營地。
熊熊的火光中,一個巨大的黑影冉冉升起。李清腳步一停,目送其一直升到二十丈的高空,然后被一根結實的繩索緊緊拽住。吊籃中一名瘦削的士兵雙眼銳利如電,警惕的監視著鹽州城內城外的一切動向。
而在另一邊,一艘同樣巨大的飛船,正一點點的向下降低高度。吊籃上氣囊已經癟了不少,比起剛剛升上去的那一艘有著十分明顯的區別。
一名匠師打扮的男子,就在下落中的飛船下方大呼小叫,指揮兩個士兵將飛船上拋下來的繩子一圈圈的繞在樁子上。
“一個時辰。”李清低聲自語,他一直都在算著飛船浮空的時間。
一艘飛船能浮空的時間,一般得看季節和天氣,晴朗無風的夏日,兩個時辰都有可能,換作是冬天刮風,勉強上去,沒兩刻鐘就得下來。深秋的夜晚,大約是一個時辰不到一點——不過這是宋軍官造的飛船才能達到的時間,換作是西夏工匠們的出品,能飛上天的都不多。飛船上面的氣囊,要縫制得一點不漏氣,這份手藝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到人手。幸好之前在靈州繳獲了七八艘飛船。
靈州城下的勝利,得到的不僅僅是茍延殘喘的時間,以及數千數萬的鐵甲、長槍和馬刀。還有數以千計的戰俘,只可惜其中的工匠為數寥寥。漢家的工匠天下萬邦都是有名的,來自軍中的工匠更是稀有,哪一個不想要?
往年每一次大敗宋軍,俘獲的工匠都是爭奪的焦點,為此大打出手的情況都不鮮見。幸好這一次沒有鐵匠,否則說不定也會打起來。
朝堂上經過一番爭奪和利益交換,能打造攻城器械的幾名大工匠幾家瓜分,并約定好開戰時將他們一起帶出來打造器械,而下面的小工也照樣有人搶著要。只是最后還剩下一個修補飛船的匠人,單獨一個人不便瓜分,就給梁家拿了,出陣前又轉派到李清這里。
李清看著飛船的降落,心中暗道,若是俘虜中有一個知道怎么打造板甲、會制造專用鍛錘的工匠,就是在紫宸殿上,多半也會鬧到拳腳相爭的地步。
李清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嘴角就翹了起來,那樣還真是有趣。
降落中的飛船已經到了三丈的位置,匠師在下面仰著頭,大呼小叫。
李清抬頭看著一高一低依然漂在半空中的兩艘飛船,城里的宋人隨時可能出來偷襲,為防萬一,就是夜里也不能將飛船隨意的放下來,留下監視上的漏洞。
兩艘飛船都是在靈州之戰中繳獲的戰利品。原本西夏國中也不是沒有造過飛船,但那種粗制濫造的貨色,如何比得上出自宋國軍器監的上品。繳獲之后,就直接拿來用了。對于飛船居高望遠,探查城內的能力,每一位西夏將帥都很是期待。
不過換作李清本人,寧可騎馬跑到鹽州城的城墻下查探,也不愿意站在那玩意兒的吊籃里,要離得遠遠的才安心。
從天上摔下來的大遼天子,讓許多人對飛船望而生畏。甚至有傳言說,如此飛天神物,宋人卻不敝帚自珍,就是因為他們有本事給乘上飛船的敵人下咒,遼主耶律洪基就是最好了證據。
以李清的見識,自然知道這是無稽之談,但理智和感情是兩回事。他曾經登上過飛船,有過一次隨船上天的經驗。登高望遠讓人很是期待,但雙腳之下,隔著一層藤條就是三十丈的虛空,那樣的感覺讓李清完全忘了向遠處眺望,總是不自覺的看著腳底下。偏偏那一次飛船突然受到了狂風的襲擊,吊籃中的李清命懸一線。最后還是運氣好,加上幾十人在下方扯著韁繩,才沒有讓李清成為在西夏國中墜落的第一人。
但從那一次之后他的心中就對飛船產生了隱隱的畏懼,讓李清不愿意太過于接近這等能載人懸在半空中的器物。
下落中的飛船尤在兩丈多近三丈高的位置上,飛船升起來快,但下降就是要等氣囊中的熱氣自己冷卻下來,速度很是緩慢。
李清不著急,很有耐心的在下面等著飛船一點點的向下蹭著。不過吊籃中的人似乎沒有耐心等待,一翻身就從吊籃中翻出來,在吊籃邊沿和繩索各搭了一次手,眨眨眼的功夫,就穩穩的落在了地面上,片塵不驚。
從吊籃中跳下來的是個中年的漢子。骨架子很大,身材也高,但露出來的手腳都是筋骨凸出,顯然體重不會太重,要不然也不適合坐進飛船中。胡須蓬亂,都把相貌遮掩住了。
看到李清就在旁邊,他抱拳行禮:“武貴拜見太尉。”
“無須多禮。”李清說道,急著追問,“鹽州城里的動靜如何?”
“似乎有些亂,城頭上的人太多。”
若是一千多人馬出城,前后左后最少都要幾十丈才能排得開,就算隔了兩三里地,在飛船上也立刻就能發現。可城墻頂上才多大的地,兩里開外看城墻,早就跟一條線也差不多了。李清疑惑的問:“何以見得?”
“城頭上的火炬時不時就被遮著,只會是人多。上了城墻的官……宋軍,至少要有三四千。”武貴皺眉,“還沒有去攻城,不應該有這么多人上城……”
李清也覺得納悶,大半夜的,往城頭上派那么多人有什么意義。城里也有飛船飄在空中,只要看守好城門,城墻頂上派個十幾隊士兵,分段巡視巡視就夠了,“你看是怎么回事?”
武貴想了一下后道:“……或許傳說是真的,鹽州城中主管防務的不是高永能和曲珍,而是徐禧,或者是他從京中帶來京營禁軍中的主將。”
“所以才出了這等笑話?”李清往城墻的方向看了看,“倒當真有道理。”
“傳言中還有鹽州城糧秣不濟的消息。既然前面都說準了,這一條也當是有幾分可能。此來推斷,鹽州城中存糧數目肯定是不足的。”
“說得也是!”李清點點頭,轉頭又笑道:“我們隨身攜帶的糧秣,加上后方運上來的,配合起來能支撐上半個月。再殺了牲畜,又是半個月。鹽州城中的宋人能支撐一個月嗎?”
“按說是撐不了的。”武貴搖搖頭,“這段時間鹽州城的消耗和輸送來的數目都是能計算到的,不可能堅持太久,十天都很勉強……剛剛夯筑好的城墻并不算牢靠,如果有個兩三年時間,或許能堅硬的如同石頭。但十天之內,不可能。”
李清聞言哈哈大笑:“要不是事先得到了這個結果,這一戰還真沒人敢打。”
“誰讓天子不會用人!”
武貴眼中的恨意一閃而逝,卻被李清捕捉到了。不過這也算不得什么,西夏國中,對大宋的趙官家抱著恨意的人車載斗量,不獨他一個,但李清覺得要感謝他,“也多虧了是這樣的天子,否則西夏早就被滅亡了。”
武貴古板,對李清的話沒有附和的笑意。李清不以為意,“若城中軍情當真能如武貴你說得那般,這份功勞就立定了。過兩日,武貴你當能人如其名了——以武而貴啊!”
“貴……”武貴咧開的嘴笑得有些慘淡,“赤佬什么時候貴過?”
武貴沒有感激涕零的跪下來謝恩,這樣的不識好歹,李清卻不以為意。有能力,脾氣大點也正常。武貴之前對,總是自取其辱
“明天我這邊就要打頭陣,不知武貴你……”李清試探著武貴的態度,也沒有將話挑明了。
“在下不想殺到自家兄弟,京營倒也罷了,西軍中熟人不少,廝殺起來太難看了。”武貴干脆了當的拒絕,“等這一仗結束,要整治一下阻卜人的時候再上陣吧。”
“想懲治阻卜人,也得等到將宋軍全都趕回橫山以南。否則可沒這個膽子。”李清繼而又笑道,“既然武貴你不愿意去跟宋人打交道,也就罷了,都由你。不過營中之事,還要你多盯著點。”